前瞻水環境的真智慧:柯市長該考察的是另一個柳川

文/徐銘謙(台灣千里步道協會副執行長)

台中市先於2015年起以所謂水質與環境生態工程整治柳川、2016年底用同樣的模式整治綠川,營造親水水岸廊道,甚至以燈光、塑膠樹、花、鳥裝飾,引起民眾兩極的評價:有人拍照打卡,認為從臭水溝變清潔的角度來看,勘稱醜小鴨變天鵝;也有人認為過於人工化,原來的生態如蝙蝠、鷺鷥、夜鷺已然不見。

正當各界仍有爭議之時,卻傳出行政院長賴清德肯定此種模式為典範,其他縣市河川也要複製經驗,爭相爭取前瞻水環境計畫經費。即便以大灣草圳整治相對較為進步的台北市長柯文哲,也竟然說要前往「取經」。地方選舉前、前瞻基礎建設計畫下,一窩蜂的風潮再起,許多自然野溪河川恐將淪陷,令人擔憂。

暫且跳開眼前爭議,把目光放到日本九州福岡同樣名喚「柳川」的觀光勝地,水道四通八達,撐篙搭船、兩岸垂柳、日式木造老房、遊人如織,有「九州威尼斯」之稱。既保持傳統文化特色、水道清潔生態,既是當地人寧靜生活的居所、同時也是熱門景點,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提起河川整治的經驗,台灣多半只知韓國清溪川,但宮崎駿動畫公司吉卜力工作室,曾在1987年推出一部由高畑勳執導紀錄片《柳川堀割物語》,以兩小時四十分鐘長度,完整記錄柳川傳統工法智慧,以及當代整治歷程的「寧靜奇蹟」。許多影評人認為,《神隱少女》中的河神白龍,就是以柳川運河的故事為原型。

日本柳川整治的寧靜奇蹟

柳川地區原是位於有明海旁的溼地,居民陸續開墾及修建取水渠道,到德川家康之後田中吉政與立花宗茂開始有系統地興建具有灌溉及排水功能的運河網絡,在城堡護城河區域,也就是以今日柳川市中心方圓兩公里內,水路網總長就有60公里,整個柳川區域東西長11公里、南北長12公里,運河網絡總長卻達到930公里。這些水道開鑿,是建立在對環境生態水文深入的認知與長期累積下來的智慧,能夠調節潮差、防止水患 、鹹淡水調和、肥沃農田、灌溉乃至日常飲用、洗滌,捕魚戲水,水道本身也是交通要道。

隨著現代化農業重要性降低、加裝自來水、路上車道開闢之後,民眾與水道的關係改變,運河已經成為汙水排放、垃圾堆積、雜草叢生、淤泥深厚,環境惡化到產生髒、臭並有大量蚊子孳生等問題,觀光客的遊憩經驗也非常失望。因此在1977年(昭和52年)時,中央政府計畫將幹線水路以外的地方填平加蓋,改成汙水下水道,此案也經地方議會通過即將施行。這樣的發展似曾相識,台灣各地靠近城市的水圳河川也經歷過同樣的歷程,看來是不得不然的政策決定。

當時的柳川市長古賀杉夫對於這個決定相當掙扎,認為加蓋之後就不可逆轉水道的命運,於是決定給環境水路課課長廣松傳先生六個月的時間,嘗試找出替代方案。廣松先生開始研究資料、實地調查、家戶拜訪,他發現水道如果填平,將改變過去調節水流的功能,而且由於水源汙染,許多飲用或灌溉改抽地下水,部分地區已經導致地層下陷,如果將水道以混凝土填埋加蓋,則運河系統原本補注地下水,防止濕地土質下陷的功能就會消失。於是他著手撰寫新方案,獲得古賀市長同意,說服市民支持,改變中央既定政策。

新的柳川河川淨化計畫,內容分為三大重點工作:

  1. 通過逡碟讓水路恢復,確保水流。
  2. 加強排水、增加淨化設施、抑制污水的流入。
  3. 創建營運和維護體制,恢復公民參與的清潔活動。

第一項的整備工作比較接近工程手段,清除淤泥,善用傳統運河閘門技術的修復來讓水流動。第二項治理汙染源的工作較為困難,廣松先生直接找汙染者拜訪,討論淨化設施與減排的具體方案,拆除非法在水路上搭建的建築。第三項可以說是計畫徹底成功的關鍵因素,廣松先生與公務員們身先士卒下去運河清除垃圾、水草,柳川觀光協會負責主航道的日常清潔、整理維護的工作,町村家戶負責居家旁近的水路清理,結果河川淨化總支出只有原本下水道計畫的五分之一。

之後成立「水之會」,每年二月,結合「水落」的傳統,打開閘門將水排乾,捕捉河裡鯉魚料理分享共食,然後全體總動員清理底泥、垃圾,清潔工作完成,市政府工程人員檢修閘門、橋梁等設施,完成後將水注回、放新魚苗吃蚊子,舉辦慶功祭典,盛大而歡樂。年年如此,直至今日,既是當地詩人北原白秋描述孩子們最期待的活動,也是現在觀光客拍照打卡最愛的風景。

里川的難題也可以是重塑生活願景的契機

日本有所謂「里山」、「里川」、「里海」,也就是在村裡周遭的自然環境,在過去經由人為適度介入開墾利用,形成生物多樣性的棲地的生活智慧與型態。「里川」,由於與人們生活息息相關、緊密接近,因此在現代化過程中,生活方式改變,人與水的關係產生斷裂,人不再照顧河川,河川汙染就變成影響生活品質與健康的問題。

類似的難題也發生在位於富士山腳下、靜岡縣三島市的源兵衛川,三島市也與柳川市一樣,有「水都」之稱,其中,長1.5公里的源兵衛川,是居民洗衣、行船、游泳、灌溉的重要水圳。但1950年代後,地方政府為了拚經濟開始引進工廠進入,工廠汙水排入河川,當河川變髒,居民也將垃圾等棄置其中,河川變成汙水排水道。

1992 年,三島市公務員出身的渡邊豐博參考英國經驗,組織在地的NGO組成「Groundwork三島」(Groundwork Mishima),結合公部門、企業與民間組織的力量,展開各項環境與社區改造的工作。他們邀請、動員許多外地的志工,到源兵衛川撿垃圾,在地居民開始對於丟垃圾到河川內感到不好意思,甚至開始加入清潔河川的行動。渡邊先生組織專家調查流域的生態,舉辦與水相關的主題讀書會,喚起大眾保育河川的意識。

他們設定源兵衛川水質整治成功的指標,是要讓梅花藻、螢火蟲、和「水大將」(玩水的孩子)重回河川,這三樣指標都是要在水質條件持續非常乾淨的情況下才有可能,而現在已經陸續實現。

不只如此,環境生態變好,也為地方經濟帶來新的發展,三島市的觀光人次從整治前每年約3萬人,十幾年後成長到45萬人;全長740公尺的主要道路,原本有4成空屋,現在開了230家店。此外,他們也成功促進了農業再生,包括研發出「三島蕎麥麵」,成為在地特色,也增加了農民的人數和收入。達到社會面、環境面以及生產面三贏的局面。

水環境治理不能靠工程,民眾參與維護才能永續

從日本柳川與源兵衛川的案例中,可以發現以下幾個共同點:

  1. 公務員勇於突破窠臼、用心探究河川整體系統、協調溝通居民與各方資源。柳川的案例中,更是有一個勇於對中央20億日圓治水計畫說不的市長。
  2. 工程手段並不是主要的治水策略,因為水是自然力變動的一部份,一次性工程無法奏效。
  3. 民眾實質動手參與維護是水質能維持清潔的關鍵,維持人與水的緊密相依關係才是真親水的生活。
  4. 水環境成功的指標,首先是生態回來了、水質清新了,連帶的社會關係、經濟活動、觀光客自然就都會聚集,環境、社會、經濟才能多贏。

其實就在台中綠川也曾經出現過民間自發、各界動員參與的事例。綠川從1903年起陸續市區改正與整治,建立模仿京都景觀設計的都市水系統,1950年代後湧入大批外省移民,因住房不足遂在沿岸築居克難屋,還有許多攤販、臨時市場等,導致生活廢棄物棄置河中,衛生條件不佳。1970年當時服務台中省府的攝影家余如季,剛好到日本大阪採訪萬國博覽會兩個月,有感於日本河川與都市環境之共生互融,回國後積極奔走發起「同心花園綠美化運動」。

1974年余如季邀集附近里長、店家老闆、東海大學、中興大學學生代表、園藝系專家以及彰化縣種苗合作社經理籌畫具體綠化工作。綠川東街中山路到民權路由中興大學軍訓課義務勞動的同學負責、台中高農在綠川東街中正路到中山路之間、東海大學工作營的同學則處理綠川西街中山路到民權路間路段,連續數個周末工作,從清運廢土石塊整地、剖竹子做籬笆、鋪大理石碎片人行道到種植花草樹木。

花草樹苗由彰化縣動員田尾鄉花卉合作社提供,清運由台灣省政府公共工程局處理、同心欄杆由台中市政府工務課處理,伙食後勤有附近店家自發招待茶水,更有東海大學工作營嚴謹的伙伕編制供應。同心花園初步完成後,為了改善河川裡面的髒、臭,附近里民義務勞動,動員把河中廢泥雜草挖起來清走,綠川東西街店家老闆清理電線桿廣告招貼,還有地方仕紳自費雇用兩個人力長期維護。

當時社會動員的能量令人感動,也證明台灣社會原本就存在互助合作的文化。而隨著地方選舉,民眾逐漸將政治人物爭取經費蓋建設視為政績,而政府採購機制限制了民眾參與的可能,工程本身變成以資本門為主,以規格化的材料方便畫設計圖、方便計價與搬運等結構上的轉變,讓需要以經常門編列人力,或補助社區組織進行常態清理維護的反而無法編列,因此更傾向尋求以一次性工程解決所有問題的「一勞永逸」思維。結果就是綠川、柳川紛紛加蓋箱涵、下水道化,而髒臭與污染的問題並未解決。

目前我們來到另一個轉捩點,欣見越來越多地方首長願意開蓋面對臭水溝,但是真正具有前瞻視野的水環境政策,應該設法跳脫資本門、工程、整型表面化的惡性循環,建立能讓人與河川重建關係的制度。

為此,國家與社會都要努力改變。如果民眾自我定位只是投票與打卡,國家無限承接責任與期待,就會流於短視的「娛樂型政府」。面對生活河川的汙染問題,必須盡全力讓自己成為解決問題的一部分,而非造成問題的來源,意識到自己對環境的責任,至少可以從減少生活污染開始。

另一方面,政府應停止將公眾納稅的資源繼續用於「表面工程」,克服工程期限或選舉周期的思維,將經費配置從工程取向的資本門轉向經常門。真正的水環境不是一窩蜂的親水步道、自行車道,更不是水母燈、塑膠花、假天鵝,而是應從盤點河川流域整體問題點開始,找到真正的汙染源、真正做好減少排放,了解水資源在環境扮演的功能,研究借重傳統工法智慧,找回文化生活中人與水的親密關係,把民眾參與維護的例行工作納入水環境的制度,建立居民親水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