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山一樣思考

在我心中,有一個與鄉野自然版圖相對應的心靈地圖,我所開闢的路,通往外在的山坡與沼澤,也通往心中的丘壑。藉由對腳下事物的研究,以及藉由閱讀和思索,讓我展開對自己及對大地的探索,最後,這兩種探索在我心中合而為一。而當本質性的事物藉由早期的基礎向我實現,且逐漸增強力量時,我在生命裡也面對著一個熱情而固執的期盼-永遠地將思想,以及它所帶來的一切麻煩拋開,除了最原始、最直接而徹底的慾望之外。走入小徑,毋須回顧。

~ 海恩斯,《星星,雪,火》

侯文詠老師曾經問我:「山怎麼思考?」

還記得客委會九十五年度築夢計畫的口試現場,我緊張地走進會議室,面對前面一字排開的評審委員,坐下,心裡忐忑著。侯文詠開口問:「你的計畫名稱叫做:『學習像山一樣思考』,那麼請你告訴我,山怎麼思考?」我愣了一下,突然覺得需要解釋的太多,一時不知如何在短短半分鐘內回答出來,只好說:「那裡的山怎麼思考,我得去了才知道」。這個答案,連我自己都不滿意,但是我記著要給侯文詠一個完整的答案,也許這本書可以算是。

「像山一樣思考」是李奧帕德(Aldo Leopold)在《沙郡年紀》(A Sand County Almanac)中說的一個雋永小故事。大意是說,當狼在夜晚嚎叫的時候,聽到聲音的各種生物,都有關乎自己生存的一番解讀。但是「在這些明顯而迫近的希望和恐懼之後,藏著一個更深奧的意義:只有山知道這個意義,只有山活得夠久,可以客觀地聆聽狼的嚎叫」。美國各州的獵人樂於殺狼,以為狼一旦減少,將能獵得更多的鹿皮,對狼嚎最為懼怕的鹿群,在狼群消失後不再恐懼;而一座失去狼的山,所有灌木和幼木的嫩葉都被過多的鹿群吃掉,變成光禿禿的,至於鹿群最後則因數量過多而餓死。「他沒有學會像山那樣思考,因此,乾旱塵暴區便出現了,而河流將我們的未來沖入大海裡」。

「只有山活得夠久」,知道當人們在他身上開道路會帶來什麼長遠的後果。至於人本身,沒有足夠的壽命去理解完整的前因後果,對這座山作決定的,與承受後果的人群並不相同,但可以確定的,決定與承擔是代代相傳的。當我在阿帕拉契山徑健行時傾聽林間鳥語透露的訊息,在彎腰修整步道的時候想想水流說了甚麼話,在開闢新步道的時候觀察山椒魚與樹根傳遞的啟發,修屋頂、蓋新橋、釘釘子、敲石頭的時候,我都打開所有的感官試著理解,每座獨特的大山怎麼思考我們在他身上的所作所為。我想,我開始有點明白山的語言,而這通常是以一種細微、緩慢而直接的行動展現。

「為什麼去阿帕拉契山徑?」這是評審委員邱一新老師的問題,他說:「你如果不在這三分鐘內說明之前你從事的各種與步道有關的社會運動,光憑你準備要去作什麼的計畫書,很難說服其他評審委員把這個機會給你」。我有點遲疑地看著素昧平生的邱老師問:「真的可以講嗎?我想,要來拿政府的錢出去尋找答案,總不能提起之前那些挑戰政府的社會運動吧?!不過,既然有老師注意到我寫在申請書上的簡歷,那麼我也就豁出去了!」

追尋夢幻步道的旅程,事實上在六年前就上路了,只是當時的我並不清楚。即將看到的故事並不只發生在二○○六年的夏天,甚至仍然是一段「現在進行式」的旅行,即使已經回到台灣。而現在的我,還不知道何時何地會被導引到終點去?或說,真的有終點嗎?從二○○二年底,我因為不滿四輪傳動車涉溪的電視廣告,寫了一篇給中國時報的投書〈穿林跨溪、靠我雙腿〉,以後意外引動一連串對四驅車風潮的反思與節制;由此我又陸續捲入保衛古道、反對石階工程、反對高山纜車、反對蘇花高等與環境相關的社會運動中。

一方面我愈來愈深入地瞭解環境與人的關係;另一方面也意識到,反對僅能暫時阻擋(或有時常悲壯收場)個案的、緊急的環境破壞,我們必須找到新的典範(paradigm)去取代舊的觀念,才能從根源阻止荒謬工程的一再發生。但是典範要轉移不是依靠思想的教育,而是人人皆能採取的行動。人們只有透過行動才能瞭解自然,人人都可以到自然去遊玩,這是一種行動;相較於你去認識動植物,並且對人們作解說,後者對自然的瞭解程度更深;若你在環境裡面動手種植作物、或親手修建山徑設施,在每一個行動中都要作決定,你會在過程中思考,並從結果中看到決定的好壞,這時你便會漸漸明白,山或是自然怎麼想這些事情。

社會運動也是一種行動,在不斷反覆的實踐與思考中,我先是找尋了一個可能的解答,然後一頭栽進去研究;比如我從四驅車的廣告、探險節目、車商車隊的行程等表象,開始深入到相關的法律、文化、能源層面去探索。研究得愈深入,就會嘗試找方法解決問題,發現找錯答案之後,又換一個假設去探究;比如之前反對步道鋪設傷腳的石階,我就開始研究其他鋪面材質;發現問題不在鋪面,而在工程設計與施工,又開始研究生態工法;結果也不是答案,所以就尋到美國阿帕拉契山徑的經驗,發現志工參與和公民社會的新典範。

這一路的思考,我先是與步道運動的伙伴林宗弘合寫了一本《夢幻步道》(暫名,未出版),紀錄了我們在一連串運動中的觀察與實驗,我們一方面在追尋心目中理想的步道原形,另一方面在我們身後也走出了一條無形的路跡,也就是那條導引我前進到阿帕拉契山徑的步道。《地圖上最美的問號》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先行付梓,但嚴格說來,只是整個步道拼圖的中間部分:從社會運動的「啟蒙」,到阿帕拉契的「追尋」,乃至返回台灣的「實踐」,構成了完整的「步道三部曲」。目前在台灣繼續推動的步道志工制度與千里步道運動,已經逐漸拼出完整的圖像。

在步道三部曲中,本書本身是一個完整的斷代史,扮演著承先啟後的角色。從在台灣的行前準備開始,赴美參加「全程行者學校」的健行教育,一直到參與阿帕拉契山徑協會的修建步道志工隊的生活與思考,還有自助旅行式的國家公園、國家步道行旅......,而探索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就像深入不斷前進上升的螺旋迴圈,每回好像已經找到答案,卻又帶領我們發現下一個思路的線索。

在學習做步道的過程中,不免要砍去一些樹與樹根,在握斧砍過樹之後,我一直對於出書兢兢業業,因為作書頁的紙也要砍樹,更何況裡面記載的旅程,遠在一萬多公里以外的美國,搭長途飛機來回的我,使用了很多石油能源,也排放了很多碳,讓樹與海洋辛苦吸收。閉關寫書的過程中,幾度因為害怕對不起樹,而舉筆維艱,我希望樹會覺得,它的犧牲是值得一條好的步道、一本負責任的書的。除了樹之外,我還要感謝許多人。

首先要感謝書中提及與未提及姓名的前輩先進給我的建議,包括鄭廷斌、蔡振中、江慧儀與孟磊、黃福森、何燾、曾鈺琪等人在行前準備的指引與協助;另外除了感謝照顧我的美國新朋友外,也要特別感謝劉格正一家與留學生們在異鄉給予的幫助;當然還要感謝於我赴美期間,在台灣輪班照顧家貓的瞿慎思、黃怡蓉、翁淑靜、陳芬瑜等好友們,讓我能無後顧之憂前去學習最終並完成此書。

感謝客委會與評審委員們幫助我完成人生的夢想,返台後更要感謝農委會林務局的育樂組林澔貞組長、翁儷芯視察,願意吸取新觀念、不厭其煩地努力建立新制度,並促成阿帕拉契山徑協會來台經驗交流,由此一併感謝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的陳隆陞副處長、觀光課吳和融課長在接待上的協助,以及對步道志工制度的嘗試。而雅比斯步道顧問群李瑞宗、李嘉智、伍玉龍、賴鵬智老師,以及領導團隊的林?、辛苦執行的林秀茹等工作人員,他們促成阿帕拉契山徑經驗與台灣實務的接軌,使我在步道工法上有更深入的思考與實踐。

感謝荒野保護協會六年來在步道運動上的支持與啟發,尤其是保育部主任黃子晏一直到周東漢,都提供了步道智識的增長與實際參與的機會。感謝千里步道籌畫中心的工作伙伴,提供了可以讓我發揮對步道想像的平台,這本書的成形過程中,尤其要感謝黃武雄老師對內容的推敲與文句的耐心指正,以及周聖心、姜春年在文圖方面的編輯功力,促使本書更有可讀性。當然更要感謝本書編輯蔡麗真的無比細心與耐心,每當她忙完家事、哄睡小孩,開始深夜看稿,他們認真看待拙作更是敦促我追求完美的力量。

最後要謝謝我的家人給我的空間,使我到三十五歲仍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感謝簡錫亦父亦師的思想啟蒙,淑芬姐與子蓁給予的家人般的情感支持;感謝妤儒一路的支持與陪伴,敦促我在思想與行動上不斷的淬鍊精進。在我博士第六年的此時,也要感謝論文指導恩師周繼祥十年來的提攜,以及對我忙於「外務」的耐心包容。謝謝所有給予我有形與無形的協助的人們,希望這本書可以算是對他們的回報與感謝。

徐銘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