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與人的隨想

徐銘謙(千里步道籌畫中心副執行長、地圖上最美的問號作者)

「森林,是水的故鄉」。這句話感覺非常陳腔濫調,小時候,這句話還會刻在森林遊樂區與溪流邊仰望的巨石岩壁上,但也許就是因為跟「反攻大陸」一樣被威權標語化了,而昭告標語的政府,也就僅止於把標語當作政策宣示,實際上,森林快速地因為各種各樣大大小小的開發而消退,最明顯的,就是長期在清境、福壽山農場砍伐森林種植高山蔬果、茶葉。

而通常作為一名遊客,當你能在岩壁上讀到這句標語,就表示你已經進入到一個人為開發的次生林區域了,就跟一些計程車保險桿上貼的「當你看到這行字,就表示你太靠近了」的警語一樣,在高度人造的環境中、走在水泥石階步道上(甚至是坐在車裡看車窗外道路旁的世界),就以為自己是在親近大自然,因而這麼多年來,大家似乎都沒有在現實生活裡實踐與體會這句話的意味深長。

如果拿「森林(或樹)對我們的環境有什麼貢獻?」的問題去問「百萬小學堂」裡面的神童小學生,他們必然能夠毫不猶豫地答出以下的答案:吸收二氧化碳以調節氣候、減緩全球暖化、保持住山林的水與土以避免土石流、為蔭下土壤保持養分和溫度以滋養土地的高度生產力、即連橫亙溪流的倒木也提供了魚類食物與產卵棲息處、森林提供動植物棲息生養的環境以保持生物多樣性的基因庫。森林也是生活用品原材料的供應來源,而現代人高度依賴的煤炭、石油,都是古老時光中死亡的森林沈積而成,在今日被我們釋放出當年樹木以碳形式所儲存下來的古老陽光。

但是神童小學生們或許跟我們一樣,僅把森林功能當作一種「知識」。如果沒在日常生活中轉化成具體的意義與行動,知識往往就跟標語一樣沒有效果(功利一點,也許能幫我們考試高分或贏得獎金吧)。然而,現在我們生存的世界,卻面臨著嚴峻的氣候變遷、土石流、能源缺乏的問題,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的上一代人在「前人種樹、後人乘涼」的標語中長大,卻把我們的森林資源提早揮霍掉了(大概大家都以為自己是後人,沒有想到自己也是下一代的前人)?!在當今新一代都理所當然地以為,蔬果、魚肉等食物都是來自於超級市場的時候,樹的實存感也距離我們生活非常遙遠,即使森林的功能與我們的生命體系緊密相連。

書籍、音樂與電影中的樹

你可能讀過張曉風的「行道樹」,會背誦「立在城市的飛塵裏,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但是我們可曾真真實實地跟路邊的一棵每天會行經的樹發生關聯,或許是觸摸祂的樹幹、仰望祂的枝葉、注意祂四時的變化,如果有,那我們就會留意到祂的根系因為被拓寬道路的水泥擠壓而喘不過氣來。那是一種生命與生命之間心靈的關聯。

住在美濃鄉下的鍾永豐與林生祥,寫了一首談「種樹」的詩一般的歌,歌詞吟唱出樹對於一個因為道路拓寬、人口外移、現代文明入侵的鄉村的意義:

種給離鄉的人,種給太寬的路面,種給歸不得的心情;
種給留鄉的人,種給落難的童年,種給出不去的心情;
種給蟲兒逃命,種給鳥兒歇夜,種給太陽長影子跳舞,
種給河流乘涼,種給雨水停歇,種給南風吹來唱山歌。

更多的時候,因為商場、住宅、停車場、工業區開發、道路拓寬、或者只是因為景觀需要,行道樹往往面臨連根拔除的命運,沒有辦法長久佇立在那裡,目睹鄉村的變遷與衰敗。我們都喜愛去南投集集、雲林古坑或台東卑南行道樹海構成的「綠色隧道」裡穿行、拍照,卻對我們居家附近的樹,吝於關注。也許樹比我們誰都看得更清楚,「我是一棵秋天的樹,安安靜靜守著小小疆土,眼前的繁華我從不羨慕,因為最美的在心不在遠處」。

像電影「阿凡達」裡的植物學博士葛蕾在潘朵拉星球上發現的,聖樹與所有的樹之間,甚至樹與納美人之間,納美人與動物之間,都是緊密相連的。電影用具象的水母般飄動的神經體代表,事實上在地球上,萬物也是彼此緊密連結的,只是城市與文明的發展讓我們誤以為自己可以獨立存在,不需依賴自然。影片中長達數分鐘轟倒巨木、驅趕人群,只為了開挖地下「難得素」的場景,令人怵目驚心;然而,不是在外星球、不是在電影裡、也不是在古代,現實生活中,地球各處正在日日上演。

像潘朵拉星球一樣的巨大原始林,應該是以南美洲亞馬遜雨林為藍本的場景。被視為減緩全球暖化的世界之肺的原始雨林,現在正因當地政府開放跨國公司進入開發而快速消失。

阿凡達就在爾斯星球(Earth)

在秘魯,該國政府從2003年開始分區出賣礦產與石油探勘權,華盛頓「拯救美洲森林組織」統計發現,石油天然氣開發區已經覆蓋了75%的秘魯境內亞馬遜雨林區,相當於超過1億2千3百萬公頃的極多樣性雨林。64個石油區中共有58個位於原住民居住區上,而有15個是在原住民自治隔離區之中,石油開發區範圍還涵蓋了20個生物保護區。因而引起原住民封鎖道路、輸油管抗議,秘魯政府竟然出動直升機與警察鎮壓,爆發流血衝突。

同樣位於南美洲的巴西政府,也準備廢除亞馬遜雨林的「聖地」觀念,將雨林私有土地化,其目的則是為提供跨國公司與本地企業工業化畜牧的廉價用地,巴西國會委員會最新報告指出,亞馬遜雨林面積每年減少52,000平方公里,照此速度計算,亞馬遜雨林將會於2050年前消失,而焚燒雨林以拓展耕地的作法,每年更是釋放出大規模的二氧化碳。目前巴西的亞馬遜森林的砍伐約70%土地用於畜牧,約30%是用於種植大豆,都是為了餵養動物供人們吃肉。然而,牛是草食性動物,工業化飼養以能增進油脂效率、縮短飼養到宰殺的時間為考慮,逼迫牛改變演化而來的飲食習慣,以玉米、大豆雜以同類的油脂作飼料,致使牛的瘤胃無法適應,因而生病以及排放大量溫室氣體甲烷。而隨著石油短缺,生質能源的需求提高,更加劇了雨林砍伐來種植大豆的規模與速度。

亞洲的印尼與蘇門答臘熱帶雨林也面臨了跨國公司的開發壓力。為了生產紙張降低成本,跨國公司砍伐熱帶雨林種植單一種、生長快速的桉樹;現在更多跨國公司砍除歷經萬年生成的原始森林,改種棕櫚樹,棕櫚油是製造奶油、口紅、冰淇淋、洗髮精、巧克力等產品的最主要成份,在消費主義製造出來的市場需求下,棕櫚樹已經逐漸取代印尼蘇門答臘島上的原始森林,而印尼的森林面積目前是以每秒約四個足球場的速度消失。

跨國公司總會辯稱,開發會為當地帶來經濟發展、就業機會,當地政府更強調藉此可解決貧窮、改善生活。然而,越是在富含礦產的地區,窮人越是完全享受不到資源帶來的好處,最顯而易見的是,當地窮人開不起車、買不起鑽石;而跨國公司的權利金通常都到了貪腐的政府官員口袋裡;跨國企業所承諾的醫療、教育中心最後往往無疾而終。因為全球化的便利,跨國公司可以到處砍伐森林,將森林與礦產利用殆盡,賺了錢就跑,不必負擔環境與社會成本,卻留給當地人更為貧窮、一無所有的環境。全球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已經使得地球變成一個大孤島,當再也沒有一個角落保有原始森林之後,我們也將毀滅掉人類自身生存的基礎。

大洋洲上的復活節小島的故事已經預示了我們的未來,特別是台灣真的是一個資源有限的島嶼,應當更能感同身受。

人類學家的復活節島之謎

1722年復活節這一天,荷蘭航艦意外發現這個小島,當時他們舉目所及,整個島嶼沒有一棵樹,土壤受到嚴重侵蝕,只看到數百座巨大的石刻雕像。沒有人知道這些上百噸的石像是怎麼矗立在此的。考古學家的研究還原了復活節島的生活,原來島上是佈滿了蓊鬱的森林,島民運用這些高達20公尺的木材製造舟梯與繩索,將在火山口用凝灰岩雕刻好的巨石雕刻拖到平台上豎起;這些巨木也是島民製作獨木舟到外海去捕魚的材料,巨木更是建造屋頂和日常用火的來源。

既然森林對島民如此重要,為什麼今天島上卻連一棵樹也沒有?而且失去森林的島民,隨即也陷入飢餓、征戰的混亂,以致島上僅剩下兩千人口,許多人類學家都在問:「是誰砍下了最後一棵樹?」「砍下最後那一棵樹的人到底在想什麼?」「難道沒有人在森林消失的時候做什麼事以阻止這一切發生?」攸關島民生存的森林消失原因,成了比巨石雕像更大的「復活節島之謎」。而現在我們正處在全球的孤島上,即時採取行動保護我們生存的環境,應該比寄託尋找外星球的生命跡象更為實際。

還好我們現在生存的全球孤島上,一直有人在阻擋那些準備要砍下最後一棵樹的愚蠢行為。

保住最後幾棵樹的行動

世界上第一個設立保育公園的概念,就是為了搶救美國內華達山脈的3000年紅木群(Sequoia)。從西部拓荒時期以後,許多移民砍倒巨木只為了搭種葡萄的架子或屋頂,或是鋪成跳舞廳的木地板,被鋸下來的原木遠超過使用量的五倍以上。約翰‧繆爾(John Muir)於是開始寫文章、演講,進而成立西耶山社(Sierra Club),讓更多人知道紅木的生態與美麗。最後繆爾帶著羅斯福總統到優勝美地去親身體驗偉大的冰河地質與紅木的歷史,促成1億5千萬英畝的林地納入保護,包括1905年成立優勝美地國家公園在內,共有超過20個國家公園陸續規劃成立,國家公園的保育觀念也散播到全世界。

在沒有受到保護的紅木區域,許多伐木公司納入私有土地,並且採取「清伐」(Clear-cut)的手法進行伐木,也就是砍光紅木以後,再放火燒乾淨林地做二次開發,紅木只是為了作為有錢人的家具。到1997年全世界紅木只剩下3%,而開發區域不斷發生土石流。茱莉葉.希爾(Julia Butterfly Hill)為了對抗伐木公司,與「地球第一」成員爬上準備被砍除的紅木上進行「樹坐」(tree-sitting),伐木公司以直昇機、擴音器、砍光旁邊的樹,不斷騷擾她,但是她堅持除非伐木公司停止砍伐,否則不願下樹,直到1999年,她在名為「月亮」(Luna)的200英呎高巨樹上生活了738天,歷經了兩個冬天的嚴寒,最後伐木公司終於同意保存三英畝的紅木林,而樹坐的故事也喚醒了世人保護樹木的意識與行動。

就在茱莉葉在樹上遭遇伐木公司封鎖的時候,在台灣也出現了第二次「森林抗暴運動」,目的同樣是為了保護巨大的紅木,只是在亞洲的臺灣,這種紅木的近親叫做紅檜。

臺灣版的紅木與樹坐運動

其實早在解嚴的1987年,當時在「人間雜誌」擔任攝影的賴春標,將在山林調查到的現象寫成「七彩湖悲歌」、「斷絕的山脈」專題報導,揭發了當時台灣盜林史上規模最大,損失最鉅的官商勾結丹大林區盜林案,被盜伐面積逾五公頃,損失高達億元。隨即引起立委、學界、文化界等關注,甚至集結上街遊行要求改變森林砍伐政策,最後弊案受到司法審判,而終於促成農委會於1991年11月頒布「森林禁伐令」,全面禁伐天然林、水源林、生態保護區、自然保留區及國家公園之林木。是為臺灣第一次「森林抗暴運動」。

第二次森林抗暴運動,同樣是因為賴春標強而有力的照片,揭發了退輔會在棲蘭檜木林假借整理枯立倒木之名,實際上砍活檜木形同盜林的行為。1998年底臺灣各界團體成立「全國搶救棲蘭檜木林聯盟」,促成「為森林而走」大遊行,並於1999年發起「保護台灣千禧聖誕樹,催生棲蘭檜木國家公園」,因而促成「馬告國家公園」設立的討論,而退輔會也停止了原訂五年的枯立倒木整理計畫。為臺灣自日據時代至光復砍伐的阿里山、八仙山、大雪山、木瓜山、太平山、林田山、大鹿林場等已經消失殆盡的紅檜林,搶救下在棲蘭的最後棲息地,而目前棲蘭檜木林仍飽受到山老鼠與土石流的威脅。

除了臺灣僅存的原始森林搶救運動,在都會近郊,許多因為國防或工業等原用途改變,而建案與道路開發的擴張也在威脅著百年老樹。例如台北市政府預計要BOT給遠雄集團蓋大巨蛋的預定地,是一座區內有將近五百棵日治時期種下的老樹的松山菸廠,自2007開始進行老樹移植工程,原本被當作雜木隨意丟棄,經過地方居民與環保團體抗議,市政府才回應設立「樹木銀行」,因而搶救了384株老樹,但是老樹移植存活率不到三分之一,許多老樹已經奄奄一息。2009年初在市政府預備挖除最後的樹木時,綠黨的溫炳原爬到百年老樟樹上抱樹(tree-hugger),直到被警察強制驅離,老樟樹雖然最後仍被移走,但是搶救松菸老樹訴求更進一步改為「催生松菸公園聯盟」,要持續為大台北爭取保留最後綠地。

把樹與森林種回來

在台灣各地,都不斷有為搶救路旁或社區老樹而努力著的人們,許多家庭主婦、學生、居民們發起連署、綁黃絲帶等各種社會運動,也有許多默默努力種樹的人。十年前,嘉義荒野協會的盧銘世因為受到法國尚.紀沃諾寫的「種樹的男人」的感動,決心要沿著北回歸線種滿綠樹,而後成立「綠手指行動隊」,以一個點補助1000元方式,在嘉義縣市幫100位民眾種樹、種花草,設置100個美感角落點。另外,寫下著名的「甜蜜的負荷」的作家吳晟,他在教師生涯退休後,開始在彰化溪洲的家中農地上平地造林,如今樹苗都已經成蔭,他夢想要讓孩子、孫子們可以看到森林。

這些持續不懈地努力,並不是如同開發派的財團所言,只是為了「保護樹啊!鳥啊!」實際上,如同復活節島的教訓,這些努力是為了顧我們自己的肚子跟下一代。重新反問這個社會什麼是我們生存所必需的,如同科學家與經濟學家組成的「羅馬俱樂部」早在1972年指出的,成長是有極限的,當資源開始搶奪與缺乏的時候,社會還會維持一種經濟榮景的假象;當資源完全消失幾年之後,才會陸續看到問題的爆發,到那個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而幾次的全球性金融危機正提醒著世人,我們正在經濟假象與泡沫之中掙扎。

「失控的進步」書中對於「進步」有一個精彩的界定,「一次獵殺一頭長毛象是生存,一次獵殺兩頭長毛象是進步,但一次獵殺兩百頭長毛象則是進步過了頭」。據此,我們可以這樣說,當李奧帕德(Aldo Leopold)帶著他的狗找到一棵被雷擊倒的樺樹,用鋸子工作一整天鋸成冬天暖爐用的柴火,是生存;當人類開始學會把樹木砍下來蓋房子,甚至做成紙漿來生產各種日常用紙,或許是文明的進步;為了種植大豆供應越來越多的汽車和工業化不人道的畜牧業,而砍掉整片亞馬遜雨林,就是進步過了頭;當人類一面砍掉千年生成、自然演替、生生不息的參天巨木,一面拼命破產負債、也要爭相蓋攀高的人工水泥鋼骨摩天大樓(如杜拜塔),那根本就是太愚蠢了!

(本文出處《明道文藝》407期2010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