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掉水泥迷思

文/吳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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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國民政府扶植辜氏家族創立台灣第一家水泥公司、也是第一家上市公司「台灣水泥」,作為推動經濟發展的起點。

隨著所謂的工商起飛,水泥業快速興盛,在政府的優惠鼓勵下,大規模的水泥工業陸續誕生,「亞洲水泥」、「幸福水泥」、「嘉新水泥」、「環球水泥」、「信大水泥」、「東南水泥」……。

小小台灣島嶼,從西岸到東岸,遍布那麼多家水泥工廠,水泥原料哪裡來?無非是開挖山頭,最有名的例子是高雄楠梓半屏山。

依據林務局最新資料,目前全台灣國有林地低價出租供礦業使用面積,有六百多公頃,大多數採礦是作為水泥、砂石原料,其中一百多公頃還是《森林法》明訂嚴格限制開發的水源保安林。

那麼多家水泥工廠,長年來肆無忌憚刨開山脈、挖走土石,鑄成水泥,源源不斷大量生產,主導台灣社會的建設工程,鋪道路、蓋樓房、砌圍牆、建水壩、築河堤、擋土牆、消波塊……。

水泥工程強勢的排擠效應下,「好籬笆造成好鄰家」的綠籬不見了;山林田野的河川,石塊纍纍,取之不盡,卻棄而不用,就地取材、生態工法的石砌駁坎、石砌河堤不見了,被高聳垂直的U形水泥牆壁取代,河流生機盡失;如綠圍巾溫暖呵護海岸的防風林也消失了……。

台灣是全世界最愛用水泥的國家。依據統計,每年平均消耗水泥量,是全世界平均的五、六倍,居世界第一。從城市到鄉村、從山巔到海濱,水泥無所不能、無所不入侵,成就了今日台灣水泥堡的景象。

怎樣的政府,就會教化出怎樣的人民;怎樣的人民,就會容許怎樣的政府,二者相生相成。在開發主義經濟思維,彷如符咒般控制下,我們的行政官僚、各級民代,都熱衷「建設」,竭盡所能,「爭取」經費;建設,則無異等同於水泥代名詞。

2

觀察一甲子以來,台灣社會工商發展的歷程,大約等同於砍樹鋪水泥(或柏油)的歷程。

台灣島嶼博得福爾摩莎的美麗讚嘆,主要來自鬱鬱蒼蒼的山林。然而從日本時代,即有計畫性砍伐檜木、杉木等珍貴原生種千年大樹;國民政府來台,1950年到1970年間,更是台灣森林大浩劫年代。林務局主要業務,就是配合合法伐木權的林業公司,修築林道,深入中央山脈,貫通阿里山林場、太平山林場、大雪山林場……,斧鋸遍及台灣島各大原始林區。

林務單位有人稱為伐木局,和民間財團聯手,捲起全面殺伐台灣山林的狂潮,短短二十年間,千年萬年原始林,幾乎砍伐殆盡。彷如世界匪類的敗家子,將祖先遺留下來、龐大的自然資產,一夕之間敗得精光。

揣想當年一輛緊接一輛大型運材車,在各大山區林道,不絕如縷,來來往往奔馳的景象,怎不令人痛心疾首。

直到現今,山林大樹已所剩無幾,假藉清除枯木等名義,行盜伐之實的事件,還在發生;所謂的山老鼠,更是一直橫行無忌,只我搜集的剪報中,各式各樣偷盜行徑,絕不少於數百件。何況捉得到的,往往只是少數。每一件報導,都令我無比痛心,是什麼樣的社會背景,縱容盜採盜伐如此囂張猖獗。每一棵大樹,都是多麼多麼珍貴的生命呀!

不只砍樹,更不可饒恕的是,連根拔起,挖走樹頭不存留。我每次看到電視上,誰家客廳以樹頭當茶几的畫面,或許有人覺得很氣派,我總會深感難過、痛惡。據我所知,大都是從山區盜挖而來。

我常以千手觀音比喻一棵大樹。不但可以遮擋烈陽、垂下蔭涼、化解暑熱;每逢滂沱雨水,上有千枝萬葉可以承接,緩緩、緩緩滴落,避免直接沖刷地表,土壤有時間緩緩吸收;下有樹頭盤根錯節,牢牢捉住土石,不至於被沖走、流失。這才是最根本的水土保持。

每砍一棵山林大樹,就喪失一份水土保持的屏障,何況是全面殺伐,又將樹頭挖走,豈能不帶來大災禍?

緊接而來的禍源是,山林沒有大樹留住雨水,非但不知休養生息,反而大興土木,放縱水泥工程急急趕上山,建水庫、築水壩、攔沙壩、緊縮河道築堤岸、開闢道路砌擋土牆……。

還有一件又一件所謂的BOT開發案,不知如何招標而成,有什麼資格,大剌剌上山,砍樹毀地,設遊樂區、蓋大飯店、鋪大型水泥停車場……。

當年一輛一輛運材車,換上一輛一輛工程車,在各個山區呼嘯奔馳。

台灣島嶼地質原本就脆弱,地震頻傳,容易鬆動,既失去樹頭抓住土石,涵養水源,更哪堪承受工程開發再開發、開挖再開挖,每逢豪雨,必然溪水暴漲、土石流必然處處氾濫,輕者毀橋梁,封道路;重者掩埋村落。

我們的行政官僚、地方民代,乃至全民的思維,沒有耐性從長遠的山林保育去扎根,從蓄水取代擋水、從留住雨水取代快速排水,去用心規畫,反而只求快速成效,年復一年,編列億來億去的預算,水泥工程轟隆隆不停歇。然而根本基礎不去顧,自然環境不維護,再多經費再多水泥,也阻擋不了土石崩塌,也治不了水患……。

3

2000年2月,我從任教了三十年的家鄉國中退休,演講、評審、大學兼課等等文學活動的邀約,越來越多。而我偏居鄉間,交通不便,況且至今尚未學開車,每趟出門,總需依賴大眾交通運輸,以火車為主。

我走過不少台鐵沿線的城市。最直接最深刻的感觸是,火車站前的街道、廣場,大概每隔一段時日(短則四、五年,多則一、二十年)就會重新設計、重新建設,而不論怎樣改變,幾乎都被水泥牢牢封鎖,新植栽的少許樹木、盆栽,都還幼小,很少見到數十年以上年歲的粗壯大樹。

我記得以往的火車站,範圍擴及日式員工宿舍區,留下許多大樹,綠蔭盎然,而今大都消失無蹤;就像日本時代留下來的全台四十多所糖廠園區,多少珍貴大樹和房舍,連同歷史記憶,被連根鏟除,快速被「開發」掉了。

每個城市的每條街道,大都亦復如是,甚且更嚴重,幾乎凡有空地,一概鋪上水泥,多方便、多省事。每逢雨水嘩嘩而下,沒有土壤吸收,只能悉數傾入道路兩旁排水溝,而排水溝上的少數水溝蓋、少數細孔,一旦下豪雨,瞬間雨量太大,如何排得了?何況排水溝經常多年未清除而淤塞。

每座城鎮水泥牢牢封鎖,絕少綠地綠蔭,更遑論什麼大樹。炎炎夏季,越拉越長,每座城、鎮水泥地,熱氣蒸騰,只能依賴冷氣機轟轟作響,排放出來的熱氣又回流給水泥街道,混合呼嘯而過的機車、汽車排放出來的廢煙廢氣,形成惡性循環。

很多鄉親去外國旅遊,最稱道的莫過於城市街道的綠蔭帶,像日本、新加坡、歐美許多有歷史傳統的大樹,保存得很好。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既然羨慕,何不學習?

4

直到2009年9月,我升格為「敬老票」族群,享有半價優惠,才敢奢侈去搭高鐵。我必須先到田中火車站搭區間車到台中烏日高鐵站。

初到烏日高鐵站,震懾於豪華大氣派的大廳,四處遊走,逛逛看看,忽然看到一幅大型廣告,佇立很久,深受感動。

這幅廣告主要畫面是一棵老樹。

文字說明如下:

「有心,把事情做得更好,

時速300公里的高鐵遇見300歲的老樹,高鐵不但自動改道讓路給老樹,還請樹醫幫老樹治病,如今老樹洋溢生機,與高鐵共存共榮,創造全新的人文風景。

讓路護樹只是開始,多年來高鐵長期支持珍古德協會,一同持續用心守護生態環境。」

這樣的用心,多麼令人感動呀!

然而原初的感動,與事實景況對照,逐漸轉化為重重疑惑。

數年來我進出台中烏日高鐵站,超過百趟,眼看高鐵站周邊廣闊綠地,一大片一大片變成水泥地,做為商展區、停車場,鋪水泥方式完全便宜行事,不願花些心思設計,比如車道與車道之間,起碼留出一個分隔島種樹;比如鋪空心植草磚、或鋪小石塊代替水泥,至少可以吸收些雨水。完全沒有,而是採取全面水泥封鎖,不留任何空隙。

漫長夏季酷辣陽光照射下,熱氣蒸騰,看得特別刺眼。

目前還有廣闊的閒置空地,任其長草,顯然沒有規畫為綠地,更沒有種樹的打算,看來也難逃水泥封鎖的命運。

我持續觀察高鐵車站範圍內,多數車道兩旁的路樹,也是水泥路面緊密限制,只留一小格植穴,病容奄奄,完全喪失長成大樹的條件。彷佛只是可有可無的點綴,甚至有不少棵已明顯枯死,無人理會。

今日不種樹、小樹不照顧,明日哪有大樹可維護?這麼淺顯的道理,高鐵公司的上層人員,有可能不知道嗎?

我查閱高鐵基本資料,徵收土地面積非常龐大,不只是車站周邊,還有整條高鐵沿線,其中多數是農民賴以安身立命、年年季季生產糧食作物的良田。以台中烏日站為例,占地將近三百公頃,農田占大部分,驅趕了二、三個村莊農家。這些農民為了配合公共建設,被迫離開自己的根,領取了補償金走去何方?如何營生過日?有誰追蹤關心?有誰在意?

高鐵公司又是怎樣善待超額徵收來的土地?轉手給建商蓋大樓,全面性鋪水泥拚商機,這難道是「用心維護生態環境」的方式嗎?

「護住一棵老樹」的廣告,固然溫馨感人,同等重要的是,護住更多綠地,才不會辜負那麼大片的良田;同時要善加照顧更多更多小樹,長成大樹,留給下一代,才不會愧對興建高鐵過程,不能避免鏟除了無以數計的樹木。

去年11月號高鐵雜誌的主題是:看見台灣,疼惜土地。請問高鐵公司,是以怎樣的心情和方式,疼惜土地?深切期待高鐵公司,多用心,真正發揮珍古德維護生態環境的精神。深切期盼更多人士,真正體會,少鋪水泥、多留綠地多種樹,便是功德。

5

砍樹風潮從大山迅速蔓延到平原到海邊,連鄉間也趕上流行,以開發之名、以建設之名,乃至遮擋店面、路面……落葉招惹麻煩等等理由,便可以理直氣壯砍除,以往童年的大樹,幾乎無一倖免,取而代之的是水泥地。

直到如今,輕率砍樹、鋪水泥的行徑仍很普遍,我確實很難理解,台灣人的水泥崇拜症,怎麼會迷思到這等地步,將基本的自然觀、生態觀,擠壓得蕩然無存;台灣社會怎麼演變到非但不知愛樹惜樹,反而如此輕賤樹木?

最奇特最莫名其妙、匪夷所思的景觀,無論是新栽植的路樹、或少數店家門前還倖存的路樹,樹頭周邊,一律被水泥緊緊圈住,植穴很小,少有空隙,還有竟然砌上石磚當裝飾,重重壓制得氣息奄奄,可以想見「不死也只剩半條命」,必然活不久的命運。

我們經常聽聞,某些社區碩果僅存的大樹,慢慢枯萎終而死亡,究其原因,大都是周邊地面鋪水泥廣場,甚且特意做花台圈起來「保護」,土壤和樹根,根本難以吸收水分,也不能呼吸。

台灣社會水泥崇拜,無盡氾濫,流風所及,不只橫掃大街小巷,企業公司、工廠、行政機關、佛院寺廟、處處是大片水泥地,少有綠地綠樹,連負責自然教育、教導學子愛護自然環境的教育機構,也不能倖免。

這股風潮侵入校園,大約興起於1980年代左右,自用汽車開始普及,於是各級學校紛紛流行砍樹、鋪水泥、蓋車棚保護愛車,成為必要的建設。繼續延伸毀綠地,鋪水泥地走道、車道、廣場,乃至不惜緊緊包住已有數十載年歲的大樹樹頭。可惜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這一、二十年,我去過很多學校演講,每當看到這種景象,我都會忍不住委婉建議校方,最好保留大片綠地,或是類似安全島的綠色廊道概念,至少要敲掉樹頭周邊數公尺水泥,讓樹根透透氣,留住些微生機。不少公園大樹,因很多民眾在樹下活動,經年累月不斷踩踏,導致寸草不生,土壤越踩越硬,終而過度硬化,變成我們鄉間所稱的「死土」,根部難以吸收水分和氧氣,輕者營養不良,一副病容,重者罹病死亡。更何況哪堪水泥全面封鎖?

事實證明,很多校園大樹,一旦水泥圈住,不出幾年,往往逐漸枯死。然而至今大多數學校首長、各級行政首長,還是不願意接受知識建言,主動去面對、去檢討、去改進,斷然敲掉水泥迷思。

6

我無意完全否定水泥的「貢獻」,然而水泥崇拜過度氾濫,對生態環境的迫害,確實不勝枚舉,我多次向人講述,大都獲得認同,只是某些價值觀一旦形成風氣潮流,花多倍力氣去說服,也難以扭轉;人的行為又很容易被習性、或說惰性所制約,一直因循難以改變。

每當我們檢討工業發展帶來的弊端時,最常聽到的一種聲音是:有什麼用?已經回不去了,不可能回得去了。

實在說,我總是很不以為然,很生氣、很難過。理性上,我不否認這項殘酷的事實。但我寧願堅持,不信美好環境喚不回。

既然確知錯誤,為什麼不願認真面對、多花心思去改正?是覺悟得還不夠徹底,沒有迫在眉睫的禍害危機感,因循拖延的心態作祟罷了。

很多事繫於一念之間。其實我們可以有很多作為。如果真正打破水泥迷思,可以做的事很多呀!可以去敲掉許許多多沒有必要、根本不該有的水泥設施,敲掉樹木周邊的水泥、敲掉大部分廣場、停車場,重新設計;敲掉河川水泥堤岸、敲掉U形水泥河床,讓土地活化、河川恢復生機……。至少至少,不應該再繼續氾濫、放任惡化下去呀!

從民間到政府部門,真的可以做很多事,小至許多社區的空地雜草叢生、形成環境的髒亂死角,可以種樹活化,千萬不要為了省事圖「乾淨」而鋪上水泥。大至國土永續與管制開發規畫的「國土復育條例」、「國土計畫法」,已擱置在立法院冰凍庫,長達一、二十年,應該趕緊見到陽光、研擬妥切、付諸實施。

聽聞九月間內政部修訂「全國區域計畫草案」,將取代「國土計畫法」,其中諸多法案,如「水庫集水區開發」大鬆綁等等,有甚多、甚深疑慮,如果貿然草率通過,必將更加速國土的殘破。

與其感嘆台灣自然環境破壞越來越嚴重,與其憂心暖化現象越來越明顯,與其「看見台灣」的殘破而悲傷流淚,為什麼不轉化為行動能量。敲掉水泥迷思,愛樹、種樹、護樹,是真心真意愛護台灣,具體可行的積極作為。

(本文為聯合報副刊〈新年的祝願/敲掉水泥迷思(上)(下)〉,經吳晟老師同意後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