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千里步道談環保運動--一封公開信 給所有關心「千里步道」運動的朋友

文/黃武雄(千里步道運動發起人)

前言

自「千里步道」運動啟動以來,來自環保團體或關心環境生態的朋友之質疑聲音始終不斷。這種疑慮值得重視,尤其可貴的是它源自質疑者對生態環境的熱愛,並以就事論事、直言無忌的態度表達,因此我覺得有義務與大家公開討論。請耐心讀完我這封信,仔細想想信中所說有無道理;更歡迎所有關心「千里步道」運動的朋友進一步回應,深化大家討論問題的層次。

先把幾封質疑千里步道的信函原文登錄於次:

對步道運動的疑慮 信函之一
最近收到很多關於千里步道的信,覺得有些沉重,也相當擔憂。小小的台灣已因各種污染與破壞,原生物種瀕臨滅絕,千里步道是否正好把全台灣尚殘存的鳳毛麟角的原生物種徹底終結?真令人痛心。我認為應趕快進行的是:萬人護土造林,護生維生,復育各種動植物,並在全台各地由點而面,推廣教育。請各位高抬貴手,饒了台灣最後的寶藏吧!

對步道運動的疑慮 信函之二
幾個民間團體發起,又經一事無成卻急於政績表現的行政院納入政府政策的「千里步道」活動,將於6/11開步走,看來只是一種嘉年華會的型態,看看底下的初步規劃,竟然一條步道「暫估1,000人開步走」,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持異議,只好我來當烏鴉,希望主辦單位再思量此活動之意義與必要性,不要幾個人喝茶聊天、一時興起之議演變成台灣步道浩劫,不要將來歷史上記載此段「罄竹難書」!慎思!慎思!

回應

一、

今日的生態浩劫,不是因為人們用兩隻腳走進自然,而是因為每天無數的汽機車上山下海,因為消費文明的大肆擴張,因為工業污染,因為農業濫墾,因為能源浪費,因為人的不安全感無限的膨脹,帶來對物質需索無度,帶來區域資源與市場的嚴重衝突,帶來戰爭。

這二十多年來,台灣山野快速開發,除了消費擴張的因素之外,便肇因於大量汽機車上山下海。為了方便這些汽機車四處流竄,無數四線道的公路出現了,取代過去美麗的鄉道;無數產業道路,或山中小徑拓寬了,水泥牆水銀燈一路舖設到山頂。

我們看到山上海邊,湧入一批批的人潮,其實背後擔任運送的是遠為可怖的車潮。若只靠兩腳移動〈徒步或自行車〉,要蔚為人潮,去破壞山林,並不那麼容易。

千里步道的公民運動,目的之一便是要讓這些原本要依賴汽機車上山下海的人,改用兩隻腳慢慢走進自然,去領略自然之美,愛惜生態的珍貴,而非躲在開著冷氣的汽車裡,呼嘯而過,直接奔向烏來、廬山、阿里山、清境農場,去休閒去消費,把那些美麗的山區變成西門町。

我們不能期望把所有人都禁錮在都市裡,禁錮在KTV或健身房中,藉以保護自然生態。如果我們那樣做,人將更自我異化,變得更漠視自然生態,而把自然萬物徹底工具化,伴隨而來的生態浩劫,將更為慘烈。

所以我們必須同意,人走進自然,不只有它的需求,也有它的正當性;我們必須同意,並設法用最小的代價,使人親近自然。

以兩腳走進自然,便是用最小的代價,使人親近自然的方式。更由於這些人走出汽機車,改用兩腳走路或騎單車,間接抑制了汽機車去消費自然,破壞生態,同時因為人用的是自己的身體¬¬¬而非藉由廠商製造的機器,去感受自然的生息,這時人會去調整自己對自然的態度,重新思索人與自然的關係。

又當人開始感受到用自己身體走進自然的愉悅,他慢慢會站到徒步者與自行車這邊,向汽機車爭取路權。他慢慢會想參與人性化道路的規劃,甚至這些經驗,會讓他不必急著要買一部新車,或在他有一天要買車的時候,也會放棄追逐昂貴的大型轎車。

說不定,有一天他會站出來倡導「便利公共運輸,管制自用汽車總量」的另一波公民運動,站出來倡導「重視行人與腳踏車」的路權運動,或是進一步為保護生態的立法與落實奔走。

這是為什麼發起並籌劃「千里步道」運動的朋友們,敢把這項運動的宗旨,提升到「重建環境倫理,回歸內在價值」的緣故。當然,我們不致那樣的天真,以為這些受到感動的人,不久就會站出來改變世界。這項運動的過程,要不斷創造公共議題,與社會主流價值進行對話,讓社會深入討論價值衝突的問題。

二、

六月十一日的活動,或許會有一千人響應,走上粗坑/屈尺的步道。您擔心它會帶來步道浩劫的理由,是因它好像預示,日後會有大批人潮湧向山林,踐踏自然。

但請同時正視眼前的現實: 每個假日正有數千人用汽機車,從新店沿新烏路,經過屈尺,湧向烏來,排放數以萬倍的熱量與污染,而且為了方便這麼壯大的車潮快速流通,當局把道路拓寬到極限,原來兩側的花草綠帶,老早已被水泥覆蓋。沿途一邊崩塌,一邊修復,同時柏油一層層重鋪,墊高路面,水泥牆一道道築起,阻斷道路兩側蛇蛙的來往。

我們生態保護者,可曾想出什麼對策,減緩這樣肆無忌憚的開發?還是我們只能徒呼奈何,卻對一些願意用自己雙腳,走進自然的人,搖頭連連,甚至怒目相斥,指責他們的腳跡將造成生態浩劫?

在社會主流價值的巨人面前,會不會是我們不敢面對自己?不敢面對自己的無能,卻又忘不了自己是個生態保護者?

生態危機其實是資本主義衝擊人類文明,衝擊地球生機的一環。我們談生態保護,不能只盯著一個小小的黑點看,而要全面的看,整體的看。野生動物不是因為原住民打獵而滅絕,而是因為我們濫墾濫伐,污染山海,消耗能源,剝削大地,破壞食物鍊,破壞生態平衡,而大幅度的縮小牠們的生存空間。

同樣,生態浩劫,並非因為人們用雙腳走進自然,而是因為汽機車四處流竄,因為資本主義對自然進行大幅度結構性的掠奪。

相對的,要搶救生態危機,著眼點也必須是動態的,必須是辯證的分析,而非靜態的,反射式的思維。著手處更必須是主動的,創造性的,而非局限於處處被動的批評,甚至鴕鳥式的逃避。

對我來說,千里步道運動正是一個主動的,創造性的,又有種種發展面向,兼具擴散效果的切入點。如果我們不劃地自限,而能改用開放而積極的態度去推展,一路上你會發現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正面力量注入,而匯成江河。

1980年我寫了一篇長文<糟蹋>,連載於中時人間副刋,談自用汽車糟蹋自然,談物種基因庫的多元性。1987年我參加轍諾堡災難紀念,在臺電門前為「反核四」,進行七十二小時的禁食靜坐。此後我便未涉入環保活動,只偶而做些支援性的工作。但二十多年來,我仍密切在注意生態環保的社會運動。一方面看到我們的生活環境,生態環境加速在破壞,另一方面則又注意到生態環保運動者,仍拘泥於小圈子內部的空談,或只能針對年輕知識份子,展開綿密的生態教育。只有少數令人敬佩的環保人士肯挺身出來進行救火式的抗爭。

救火式的抗爭,工作日日迫在眉捷,投入其中必須承受極大的壓力,燃燒自己。這是令人崇敬的事,看到這些長期站在環保火線上努不懈的朋友們,我只有感佩與不忍。至於生態教育工作,則是長遠而根本的事,我看到目前一些在環保議題發揮重大影響力的人士,都因接觸生態教育而受到啟迪與感召。這種努力,功在四野,尤令人欽佩。

只是環保團體堅持不懈的努力,所發出的聲音,一直是小眾的,與社會主流(含基層)始終隔著一條河溝。以今日選票為主要考量的政治制度,政府的政策反映的是社會主流的價值,而非理想。

環保運動必須切入社會主流的價值,才會跳到另一個新的階段。

三、

千里步道運動,似乎是這個切入點。

為什麼?

因為它是柔性的,有願景的,所以它的結合面廣大。這柔性的願景便是:

有一天,你可以徒步去走遠路,或騎著單車去環島,你走過一村又一村,一鎮又一鎮,沿途沒有汽機車的威脅,沒有工廠廢棄物的污染,只有美麗的山海與清綠的田野風光,你腳下穿過的是停止開發的「美麗風光保留區」(AONB)…你可以在某個小鎮夜宿,翌晨又動身上路,你腳沾夜露,迎向晨風…你默默的走,默默的想…這條路乘載你的思緒,伸向遠方,没有間斷…

由於這願景引起廣大的共鳴,結合面擴大,使得千里步道運動有機會一步步切入社會主流,而在它的內部發酵,並對其內在價值進行較為深刻的反思。

社會運動必須有一批高遠理想的堅持者,但要翻轉社會主流價值,必須辯證的看,因為社會結構與其內在價值的演變,是動態的,是辯證的,不是靜態的,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分對立。

翻轉社會內在價值,要去創造具有爭議性的社會議題,而在價值衝突中,引起大眾注意與思辨。但社會議題爭議的程度,要循序漸進,如果一開始調性太高,再正當有理的論述,也會陷於孤立。

四、

我個人在人文與社會方面的思想(if any),相對成熟於六○年代。1968年我自美國南部Rice大學轉往加州Berkeley,那幾年我細密觀察當時正處於巔峯的反戰運動。1970年我轉到密西根州教書,看到美國社會的價值觀正在急劇改變。七○年代水門案之後卡特上任,美國進入空前的開明時期,環保問題、能源問題被社會主流重視,而有關弱勢族群、弱勢種族、弱勢性別的種種反歧視法案,亦逐一通過。這些煥然一新的進步現象,對於六○年代初期,美國保守主義當道的社會來說,是難以想像的。

為什麼美國社會的價值觀在短短十年之中,會有那麼大的改變?

反戰運動是個契機。但反戰運動原本並非帶有什麼高遠理想的。在越戰初期,美國愛國主義還是絕對的主流。當時我研究所的同學還會說出:「為什麼我們不用原子彈把越共全部殺光?!」這類愚蠢無知蔑視生命的極右論調。1965年也還有黑人因堅持搬入白人社區,竟在CBS電視的鏡頭前面,被3K黨人活活打死,卻看不到警力救援。可是到七○年代,一個黑人走進餐館,白人侍者若不肯服務,則可能因歧視被告到法庭,吃上官司。

反戰運動蔚為風潮,是因為到1967年左右,美國政府宣布全面徵兵。1968年美軍在越戰中死亡人數超過五萬,傷殘則高達三十萬人。美國青年及其家庭為抵抗徵召,才走上街頭,衍成廣大的反戰高潮。

反戰運動的結合面擴大了,一般民眾開始同情反戰運動。在運動的過程中,一些原本被社會主流漠視、反對,甚至嗤之以鼻的議題,如黑人人權、民權問題、女權與環保的議題,逐一搬上街頭與大眾媒體,被民眾認同並熱情歡呼。當然,歷程其實十分艱辛,而且犧牲慘烈。但美國主流社會隨著慢慢在轉變,原本對黑人或婦女公開歧視的人,現在開始把歧視藏在心底,不敢再公開散佈岐視的言論,當然其中也不乏深自反省而改變價值的人。

一個原本只為自身安危而反對徵召,但結合面廣大的訴求,在運動的過程中逐漸提升,轉化為愛好和平、尊重人權的新文化。

五、

我書寫這段觀察,企圖要說明的是社會價值的轉變,不是靜態的,不是用二分對立便足以掌握的,而是動態的,是辯證的。

台灣社會普遍只有策略,缺少辯證分析。這是社會改革在主觀條件上,最大的阻力。

一個有發展潛力的社會運動,需要一個「結合面廣大」的母議題作為起點,從而在運動的過程中,逐步擴散到其它具有高遠理想,但原本不易被認同的子議題。

千里步道運動,對我來說,便是這種有發展潛力的公民運動。母議題是用兩腳走進自然,子議題則是爭取自然路權,重視田野美學,思辨緩慢作息,反思內心過度膨脹的不安全感,重建環境倫理。

千里步道運動沒有一個運作權力的核心組織,它只是一道長長的連線、一道由各發起人與發起團體聚合起來的連線、一個開放的、用來發展公共論述的平台,外加一個賣命要整合民間力量的工作隊。工作隊只有一個專任的行政助理、一個義務兼任的執行長,以及幾位任勞任怨的志工。

這個平台是用來提供給環保團體、文史團體、社造團體、藝文團體,以及一些對社會改革、文化再造懷抱熱情的人士,共同來開創新文化、重建環境倫理的論壇。

如果各團體只知潔身自愛,袖手旁觀,又觀望懷疑,裹足不前,千里步道運動瞬眼之間,便將煙消雲散。

一個運動像泡沬似的消失,這在台灣社會並不足為奇。但這項運動的挫敗,不來自客觀條件缺乏,而肇因於主觀力量分崩潰散。這樣的挫敗終究是令人惋惜的事。

敬請觀望懷疑的朋友們,在對千里步道運動下筆抵制之前,先上網站從首頁起,仔細閱讀千里步道運動的定位,閱讀相關論述,有了解才會有信任。了解之後,希望您積極參與。

最後讓我簡扼的重申千里步道運動的定位:

千里步道運動的最低綱領,是爭取「自然路權」,亦即替行人與自行車向汽機車爭取部份路權,而最高綱領則為 : 立法保護台灣自然與人文風光最後之美,亦即設立「美麗風光保留區(AONB)」,讓步道蜿蜒其間。

策略上盡量就現有道路爭取自然路權,必要時為了連結,才開闢新路。但這樣的工作,必須以地方協調、社區營造以及路段認養為基礎,工作量細密龐大,亟需先鋒團體以及青年學生參與,並進入基層。如果我們不進入基層,去分離出小民生計與地方角頭不同的利益,從而改變社會主流的價值,環保事業終究漂盪浮離,難以落實。

如果民間力量得以整合,進一步翻轉社會主流的價值,那麼今日開闢出一條千里步道,將會換取未來十年間,免於開闢三十條、五十條的汽車道路。這個代價是值得付出的。

連夜書寫,驚聞雞啼,忽覺心槁氣落。希望這樣的說明,多少有助於相互了解,以紓解關心這個運動的朋友們對步道運動的疑慮。

謹祝安好

黃武雄 敬覆
2006/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