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就是一棵樹——為台灣步道日而寫

文/小野(千里步道運動發起人、知名作家)

「爬山時不要仰望山,那容易動搖信心和勇氣。看著前方兩、三步的台階,踩穩後再專注的往上走。」

「如果有些喘,不要立刻休息,再走幾步之後呼吸就調順了,反而不喘了。」

「我能走在別人前面的秘訣,並不是因為我走得快,而是我休息得比別人家少。」

「拿柺杖登山的目的,不是為了要依頼它,而是在必要時借用一下。不然柺杖就成了多餘的工具了。」

「我製做柺杖的目的不在生產柺杖,而是鍛鍊自己快要僵硬的手指。就像爬山不是為了山,而是為了爬。」

做為一個爬了大半輩子台北郊山的「山友」,我的老爸隨口說出來的話都是人生的智慧的格言。他曾經在和孫子、孫女一起爬山時,陸續講了這些從爬山中領悟的人生哲理,我如隨行弟子般一一紀錄下來。兒子和女兒還小的時候,偶爾會跟著阿公、阿嬤爬台北的郊山,兒子會替阿嬤扛起背包,女兒會替阿公注意沿途可以撿回家製作柺杖的樹枝。有孫子孫女陪伴時,阿公和阿嬤特別開懷,沿途都是笑聲。

阿嬤的背包不輕,就像她這輩子的承擔和背負。背包裏面有她自己和阿公的水罐和食物,有切好給所有登山朋友的當令水果,還有準備給阿公替換的背心。阿公也有一個背包,不過只是裝飾用,裏面只有一條毛巾和一把鋸枯枝的鋸子。阿嬤很疼惜阿公,總是覺得阿公身體比較差,其實她自己的心臟病更嚴重。我相信,如果有一天我的孫子和孫女也願意跟著我一起爬山,我一定可以感受到老爸、老媽當時的幸福和快樂。

有一年,老爸告訴我說,他終於畫出一張自己最滿意的觀音普薩像,面容悲如我的阿嬤。我告訴老爸說,我將這幅觀音像印3000張,以後每次爬郊山時,就在山上的廟裏放個幾十張,等待有緣人來拿,和他們結個善緣。後來每次爬台北郊山時,就多了這項任務。

老爸在十五年前離開人世。他離開前三天還在爬山,但是在山上進了廁所出來,誤以為被山友們拋棄了,一個人慌慌張張衝下山,攔了一輛計程車回家,下車時跌了一跤,跌斷髖骨。次日送醫院後立刻開刀,手術一切順利,可是凌晨突然就走了,他的日記內容竟然停在爬山的前一天。老爸走後不久,我夢到了他,他正揮汗如雨製作著一根柺杖,我很驚訝的問他說,爸,你••••••你,不是走了嗎?老爸露出頑皮又頑強的笑容說,我生命如此堅靱,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屈服?他說,他正要出發去爬陽明山呢。

醒來後我濕了眼眶。因為老爸說他根本還沒有走,他明天還要去爬陽明山。老媽在老爸走後並沒有讓自己陷入太久的哀傷,她繼續和原來的山友們相約爬山,繼續把沒有送完的觀音像送完。後來老媽搬來和二姊同住之後,因為家就在郊山旁,老媽更是每天清晨五點便準時起床,摸著黑一個人慢慢慢慢的爬到了郊山的山頂,跟著一個年紀比她還大的陳老師學習外丹功。陳老師太嚴厲,駡跑了所有學生,最後只剩老媽一個人。老媽越來越老,也漸漸爬不動了,但是她不肯放棄。理由竟然是,如果連她都不爬上山,陳老師一個人豈不太孤單了?

後來老媽真的一直爬到再也爬不動為止。有一天她連爬起來走路都很困難時,仍然要請人用輪椅把她推到入山口。她苦笑著望著近在眼前的山,仰望著,仰望著,希望能有奇蹟出現,讓她忽然可以站起來,走向山。為了等待這個奇蹟出現,她苦苦坐在輪椅上煎熬了三年,最後,奇蹟並沒有出現。

「讓我可以站起來,走向山,再爬一次。只要一次就好。」這是老媽走向人生盡頭前的唯一願望。從此以後,我每次走進山林時,都會想起老媽渴望能再爬一次山的眼神,和那一抹無奈的苦笑。我走向山,我開始往上爬,每當我走在山路上,就深刻的體驗到媽媽渴望能再爬山的那種生命熱情。

這是連日暴雨後的一個晴朗的早上,有一群愛山的朋友們,同步在全台灣幾個地方一起走進了山林步道,一起見證了台灣第一次的「台灣步道日」。從此之後,每年六月的第一個星期六,就是我們心中的台灣步道日,為此我們也立下了愛護山林的誓言。當我正在山腳下對著愛山的朋友們說話時,忽然出現了一隻寬腹螳螂,就在眾人搶拍的時候,牠悄悄的爬上了我的鞋子。有些人驚呼起來,我說,你們不要怕,我身上有樹的氣息,我現在就是一棵樹,牠會慢慢往上爬,牠一定不會咬我的。果然,寬腹螳螂慢慢的輕輕的在我身上嗅著爬著,只是有點癢。最後牠爬上了我的頸子、頭髮、帽子,終於到了頂,之後就飛落地上。

媽媽,我知道是妳。你是來和我打個招呼的。再見了,我會記得繼續爬山。

(本文為作者為《向山,遇見最美的山徑》所作之推薦序,並同步發表於作者yahoo個人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