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壇專文】來自森林步道的啟發──劉克襄

【論壇專文】

來自森林步道的啟發

文/劉克襄(自然作家)     圖/洪光君、黃思維、劉克襄  編輯/賴彥如

1928年7月,年輕的日本民族學者宮本延人,從台東大武出發,循浸水營古道前往屏東。後來他有一段如下生動而翔實的回憶:
 
小路沿著險峻的山坡彎彎曲曲的上去。這一路線叫做「浸水越」。路上似有清朝時的營地,而留下「浸水營」的地名。中央山脈往南到此地區高度已降低不少。山頂附近為亞熱帶原生森林,密密的大樹林掩蓋了天空。樹蔭下或有橫倒的、腐爛的樹幹,或有長而大的羊齒植物生長其間,也有不知名的藤蔓類攀纏著大樹的樹幹,寄生於樹幹的蘭花正開著花。然而這卻是不容許人類闖進的隱密的森林。第一次進入亞熱帶的原森林,著實使我感到驚奇。當我想到勇敢的高砂族是在這種原生林中從事狩獵時,敬佩之感油然而生。 
 
                                          ──宮本延人口述《我的台灣紀行》宋文薰、連照美譯(1998)

 我們若常閱讀十九世紀探險家的報告,對此熱帶森林的描述情境應該不會陌生。宮本延人的記述,當屬於那個地理探查時代的尾聲。
 
這類型的探險雖會式微,卻不會消失。90年代,登山前輩楊南郡等重新探勘這條古道,持續著相似的報導。好幾位當代動植物學者的長時定點觀測,也仍有此精神的延續。只是社會型態和探險的定義都在改變,我們不可能再出現同樣的踏查情境了。
 
當這條山路在現今,重新以國家步道的風貌出現時,我們或該興發新的思維。維護文化遺址,保育生態物種,減少人工設施,又或展現各種產值功能,往往是一條森林步道的多面向考量。但對多數人而言,透過一條漫長森林步道的洗禮,個人身心獲得的慰藉,還是遠遠勝過各種知識的吸收。
 
這種收穫,一如我們對在地物種陌生、疏離,還是會被荒野的浩瀚和孤寂感動。我們因長途跋渉,出現諸多不同於過往的感受。再如何駑鈍,似乎都能獲得回應。
縱使只是單純的身心疲累,都能蘊釀正向的思維。
 
幸運者還可能獲得啟悟,彷彿有一個在城市迷失很久的自己,從自然的體驗裡重新回來。那個最單純的自己,試著跟你真摯對話。我們有更好的機會,再度認識自己。
 
如此藉由一條穿過森林的綿長山路,不斷地踩踏於泥土,當然更容易引發我們對照既有的生活,審視當代社會制度。甚而激發更多的勇氣,割捨許多物質的欲望和價值。
 
更實質而言,當我們回到原先的生活狀態,依舊眷戀著這種森林漫遊的美好時,恐怕也會萌生好奇。平常在淺山郊野,甚而在城市裡,是否也能規劃合宜的路線。在過度水泥化的環境裡,找到踩踏泥土路的情境,或者摸索出另一種行走的適切新意。
 
現有旅行指南或網路資訊,雖提供了豐富的路線和風景,但很少以走路為本位。
身為環保關切者,我常如此反思,透過各種社會運動的議題,一路摸索城市和淺山郊野,以及遠方山林的關係。
 
晚近因疫情,面對國旅爆發帶來的旅行瓶頸,更想積極想實踐。以走路為核心,利用各種公共運輸載具,在城市和鄉野間重新找路,甚而跟遠方的森林緊密互動,完成多樣的島內旅行。當我們展開這個信念,或者當做日常的生活樂趣,不管是圳路、田埂路,又或者是農路、鄉道,都可廣泛地進行實驗。
 
當然,走路也有個己和群體的修學。
 
孤獨走路,是一種生活休閒藝術。走多了,個人的內在自會呼應身體的付出。悟透了,那是一種比事業更精彩的成就。我們從中獲得更多人生智慧的奧義,精神的寄託。
 
集聚眾人的經驗,共同參與行走,又是不一樣的風景。當我們規劃一條好路,走出過去少有人體驗的情境,同時有一群人跟自己見證家園的美好。走路的價值和信念,不知不覺地廣為散播,那是最美麗的時光。
 
以下便容我以單獨和結伴走路,各舉二三例。
 
譬如從泰安到大甲,從google地圖研判,應該有兩三條適宜徒步的路線。若先搭火車抵達泰安,再循農路,其中一條可沿電火溪河堤散步。那是在兩座大山之間的漫遊。我們不斷遠眺,北邊有火炎山雄峙,遙遠的另一頭則有鐵砧山坐落。

兩地間的河岸平原,水圳密如蛛網。一年四季,每塊田都有不同的農作開花結果。大地如一匹璀璨秀麗的織錦展開,緊緊伴隨我們。儘管長達八九小時,但每一分每一刻都在感動。
 
我很少在過往的旅行,這樣打心底充滿喜悅。一路也感覺大家的歡欣,不論小孩或大人。在家園能夠出現這樣的遠足,彷彿實踐了最初的旅行意義。雖然環境依舊惡化,必須有更多監督和關心。但至少理念已定,擁有足夠信心面對未來。

又譬如最近在北投,從捷運忠義站下車,可以尋水田走到北投,你趁著上班的空閒,出來透氣。約莫兩個小時的路程,兩端或有間斷的農路,其餘行程幾乎踩在田埂路上。
 
一路遙望北邊高大的山巒,凝視腳下的遼闊水田。那又是另一種深入城市核心,獲得身心舒緩的散步方式。以前覺得,在都會地區想要長時地走在泥土路上,幾乎是奢望,但在這裡,因為創造路線,想像顛覆了。
 
同樣地,在新店老街,搭渡船到灣潭,走進竹林裡,或在蜿蜒的農路散步。或許會有少數車輛經過,但多數時候是一個人徜徉。環顧周遭的鄉野,遠山重重,自己被一條大河彎繞的綺麗所包圍。此時駐足回望,很難想像,不遠的地方就是台灣最為煩躁、忙碌的都會。
 
這兩個案例皆不同於中部。在淺山緊密環繞的台北盆地,山徑或許更多,但不一定非得依循。打破既有的旅遊思維,利用現有的鄉間小路,每個區域還能創造更多在地特色,甚而連結現有的步道,摸索出不同層次的徒步內涵。
 
再回到浸水營古道,過往我們的健行,主要安排於東段,國家步道的範圍。從走路的角度,規劃旅遊路線時,何妨放進移民拓墾、部落遷移等歷史元素。西段的新開村、水底寮和力里社區,足以構成另一元素豐厚的大0形路線。以鄉道連接古道和農路,安排為第一天的暖身,行程會更加豐富。
 
一如前面三條,這樣的行程,旅遊指南也欠缺建議和論述。我們透過自己的走路,注意被忽視的角落,看到不一樣的家園。兩天一夜的浸水營古道旅行,不再囿於東段的森林步道,我們對周遭風物的認識更加擴大了。
 
一如宮本延人,在這條古道的西段,他也有接下的回憶,足以和我們現今的旅次呼應:
 
走出這一原始林帶後,便開始走下坡。進入了有燒耕田地的森林地帶,這已進入了中央山脈西側屬於高雄州的區域。我們在潮州郡的力里社(Rikiriki)社休息。這是一個位於山坡上,以板岩石板為屋頂,板岩為牆壁的房屋密集分佈的排灣族部落。部落的人的服裝也不同了。男人穿的很短的裙子,腰部纏得很緊。女人穿類似漢族的衣裳,戴花草編得頭環。
 
                              ──宮本延人口述《我的台灣紀行》宋文薰、連照美譯(1998)

 
透過好路探索行走的內涵,透過行走尋找好路。這樁實驗,初始藉由森林步道的提示,走回郊野城鎮,走往村里部落。我嘗試多回,走過百條,積累了一千多公里,因而有些小小心得。
 
你若問我最近在做什麼。我會充滿自信,堅定的回答。繼續在尋找好路,也在尋找美好行走的路上。

 

作者介紹

劉克襄

生態旅遊作家、自然保育工作者。晚近多行走港台各地郊野,善於以獨特的觀點,導覽各地古村老鎮和地理風貌,曾出版生態旅遊指南等著著作多部。晚近較具代表性作品為《11元的鐵道旅行》》、《四分之三的香港》和《裡台灣》。

 
 

我們與步道的距離-2021自然步道國際交流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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