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俊彥 多少盛事」——千里步道 早年記事/黃武雄

這段日子我病得七葷八素,倒不是什麼大病,但吞嚥困難,咳嗽不停。

藥石罔效,日日困坐愁城。

聖心囑我寫一篇發起人的話,因應千里步道二十週年慶。我有心無力,一拖再拖。

這兩天病好了很多,想想該動筆了。但多年來,我很少過問千里步道的工作進展,只知第一線朋友們的辛勤與努力,也取得重大成就,得了幾個大獎,並受到國際肯定。

感佩之餘,難免因自己的疏離,心存幾絲愧疚。

除了表達愧疚與感佩之外,我能寫什麼?

我是沒有儀式感的人,書寫又一向自我要求:必須言之有物。

或許我可以藉這篇「發起人的話」 ,回顧20年來走過的腳跡;從早期站在核心位置的角度,觀察與思考,多少體現一個社會運動真實的樣貌。

為此留下一些文字紀錄,有點實質的意義?

就這樣吧!

腳跡·社運·真實

成為這篇文章的主軸。

 

1、

2006年4月23日千里步道正式啟動。在啓動大會上,我給了一場冗長無比的演講。從遙遠「大地倫理」的反思,拉回環島步道的構想與規劃。

同時,我不斷強調:這是眾人合力推動的事業。雖然我提出環島步道的構想,並規劃好具體方案,但接著它會如何成形、如何變形,要大家共同去塑造。

我無法預期,也無心預期。

當時我的著眼點還是:1)環境保護;2)維持這塊土地自然之美。不要一直開發、一直開發;台灣不能沒有節制的開發下去、一塊一塊的破壞,一寸寸糟蹋自然之美。

千里步道的構想,是台灣社會的公約數。因為它說的是一個夢想:希望台灣出現一條美麗的環島步道。

大家都會喜歡這個夢想,2005年,天下雜誌聽說我有這樣的構想,為此刊登了一篇專訪。

這條環島步道,沒有汽機車的威脅。有一天還希望能成為一條美麗的帶狀公園,也變成著名的國際景點,吸引各國愛好自然與美景的人來漫遊;並成為國內外不同年齢層、嚐盡人生悲喜的人們,最喜歡走在上面的療癒步道。

這條環島步道,同時是年輕人的成年禮,讓孩子長大時可以用雙腳去走一圈。走路也好、騎單車也好,就是靠自己両條腿。

去年(2024)六月,在法國不幸山難的登山家張元植,二十年前18歲時,騎單車去環島一圈。回來時他說,台灣沒什麼可看的,每一個市鎭都長得一樣醜陋。

環島步道的夢想實現之後,這份年輕人的成年禮,會是台灣的另一種樣貌。我這麼希望。

懷念元植⋯是他的一句話,讓我想到環島步道,可以作為一份珍貴的成年禮,送給年輕人。

 

2、

這條環島步道,會像環繞台灣寶島的一條項鍊。步道還伸出許多支線,觸及附近著名的文史與生態的景點,彷彿是項鍊上掛著無數的珍珠,叮叮噹噹。

步道上可以有各種假日劇場,供人們表演與觀賞,提升休憇活動的水平。

我的構想是:藉由這條人人會喜愛、會認同的珍珠項鍊,順勢切入較嚴肅的環境議題,例如減少鄉野三害。

三害指的是:刺眼的路燈、護牆護欄,還有除草劑。這三害無處不在。

1990年以來,鄉野三害,火速而全面的在破壞台灣自然之美。幾年之內,把山野海濱的靈氣,都趕跑了。

在這條珍珠項鍊上,我們來啓動公共討論:可不可以不要有鄉野三害?可不可以去除人們內心過度的不安全感?

可不可以保留自然之美,讓人們自由無礙的享受月色與星光,享受田園之美?

早期的構想,是由這條象徵掛滿珍珠的環島項錬,去切入環境保護的深層,啓動公眾思辨,討論人內心的「不安全感」、「凡事方便就好」的慣性思維。

基本上,文明剝削自然的根源,都利用眾人的這對慣性思維。財團開發土地森林,或設立工廠推出產品,都因為有龐大的消費者買單,間接或直接;他們所以龐大,是因為這對慣性思維無處不在;政府大肆破壞自然環境的政策與工程,也為了迎合眾人的這兩種心理,用來維持政權的安定。

鄉野三害是切入環境保護,具體可見的公共議題。

環島步道的主幹與支線,經過城市,便遇到汽機車肯不肯讓路給行人與單車的路權問題。

所以不只鄉野,城市的設計也必須重新規劃,尊重弱勢路權。

保護環境、維護自然之美,進一步提倡弱勢路權,使台灣慢慢變成美麗文明的國家。這是我原本發起千里步道的原始構想,也是我的初衷。

 

3、

2014年千里步道八週年紀念會上,公視導演古國威(小威)把這初衷,濃縮於《那裡有條界線》的繪本。這繪本是我1996年畫的,也算是我的環境哲學宣言:日與夜相互依存,両者必須是辨證的存在,世界才生趣盎然。

日代表擴張主義;夜代表保留主義。在繪本中,作者宣示:夜孕涵自然的奧祕、人的沈思沈澱、冥想冥思、想像力與創造力;日則象徵文明的喧囂、活力四射、經濟開發、分析思考、效率第一、發展掛帥、消費刺激生產、吃喝玩樂,展現人迎向生命的慾望。

白天與夜晚共存,這是世界的本質。但當夜晚被白天侵蝕,到處變成灰撲撲的白天,世界走樣,人的生命還可能意趣橫生嗎?

小威從2006年千里步道計議之初,便一直在我們的身邊默默錄影,他只用那對清澈的雙眼觀看一切,未置一辭。

2015年,小威把繪本做成臨時的影音版,在八週年紀念會上公開放映。把我畫的繪本,拿來播放的念頭,他事先並未同我商量過。

但他有他的深意,我猜。他認同的是日與夜;認同千里步道的精神,從閃亮的白天,走進黑夜的深處。

2023年7月,小威因身罹絕症,默默離開我們。9月,在千里步道協會為他舉辦的紀念會上,我朗讀了「拎著」一首長詩。

感念他陪我32多年,從1991年拍攝《笑罷童年》起始。

往事歷歷⋯

 

4、

可愛的小野,在2006年423啓動大會演講時,他邊調侃邊笑著說:黃武雄腦袋裏想的,越來越不實際。

說明白一點,就是越來越痴人說夢。

那原始構想,看來真的只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對於小野可愛的調侃,我內心是矛盾的。我一向自詡很有現實感,尤其能抓住台灣社會的脈動。

要落實這樣的夢想,台灣的社會條件不足,我知道。

但這樣的夢想,會得到很多人認同,並樂意參與,也一樣可以預見。

410教改、社區大學運動、與千里步道,這三樣我前後十年,發起的、大規模的社會運動,都有這兩個特點:

(A)要實現它的初衷,社會條件不足。

(B)它會造成社會很大的回響。會有很多人喜歡它的初衷,並樂意參與。

這就是了。

我不是理想主義者。預先設定一個理想,只不過為了提供一個方向,並不是:非達到那理想不可。

正好相反,我骨子裏是個反理想主義者。最近我在寫一本書:《新理想國》,副標題卻是:反理想主義者的備忘錄。

為什麼看似矛盾的標題與副標,會出現在同一本書?不會是作者精神分裂吧?對於這個質疑,請容我把書出版後,再詳細解釋。

所以上述(A),對我來說,不是問題。必要時,在運動發展的過程中,慢慢遷就社會條件就好。

關鍵在於(B)。有了(B)便能夠引發眾人來參與,社會運動就會蓬勃發展,世界就會變得不一樣。

這就是了。

 

5、

果然,2006年423啓動大會時,吸引一兩百人來參加。山上的廣場,室內的演講廳,坐的是滿滿的人。活動一整天,大家聚集不散,雙頰紅潤,両眼一直發亮。

接著每週辦「智庫沙龍」,一樣每次都座無虛席,參加者來自全國各地,盡皆自費前來。熱情洋溢於會場。

加入網路通訊的會員,不久就逾千人。

智庫沙龍是原始構想的一環。我希望千里步道的推動,有個平台,大家可以主動注入自己的貢獻。

推動這麼大規模的運動,必須「去中心化」,由各縣市參與者,主動成立一個地方性的籌劃站:分頭進行路線勘查,以便接龍成全國性的環島步道網;更重要的是進行地方說服,展開區域性的公共討論。

這樣的發展,符合原來由眾人参與,一起形塑夢想的樣貌。

總籌劃站,亦即籌劃中心,設在永和社大,這個發起千里步道運動的據點。

問題來了,組織的核心人物是誰?不能是我。我手邊有書在寫,數學專業或非數學的,有研究工作還在進行。

一開始可以是我,但接著應該有誰來擔綱?這是故事的另一軸線。

讓我娓娓道來。

 

6、

2006年初,千里步道發起之前,小威提醒我:你找小野與徐仁修當共同發起人,甚好。他們都有很高的公信力,而且累積了幾十年的社會影響力。但,是不是該加入一位女性?

這提問,我事先想過。但對於這夢想,有熱情、有動力,又有社會號召力的女性在哪裡?

此前一兩年,我曾與聖心及幾位友人,在西門町紅樓咖啡店提過:台灣目前有三個重要的社會運動,值得大力推動。它們都是提升台灣社會的核心問題。

讓我在這裡藉點篇幅,跳開步道的議題,推薦這些點子。因為事隔二十多年,我仍期望有人出面推動。

(1)安樂死。雖然在西方,安樂死不易被接受,因為根據聖經教義,人自殺是一種罪。但華人文化沒有這種包袱,只要規劃好:(a)不會有藉此謀殺的現象發生;(b)選擇安樂死,完全尊重當事人內心的意願;(c)不是一時衝動,那麼台灣社會應該會接受。若不接受,只是因為不敢碰觸「孝順」的教條。

這事涉及的社會心理,有點像後來的同性戀議題。

安樂死一旦合法化,會大幅提升台灣在國際社會的能見度,正如同性戀議題。

近二十年,台灣老人去世前,平均臥床七年,對兒女、對醫療資源,都是極大的負擔。安樂死的議題,涉及節省資源以及人道關懷,經過公共討論,一段時間過後,台灣社會不難接受。

准許安樂死,等於是賦予人決定死亡的自由。

人無法選擇生,但可以選擇死吧?

每個人到了一定年紀,最擔心的是1: 死亡前的痛苦與煎熬;2: 造成兒女照顧的沈重負擔。

為了審慎,例如規劃:每個上了65歲的人,可以在國家公證人之前,連續三次,當面表達自己願意安樂死的意願;每次至少隔一個月(例如),以降低其一時衝動的機率;到第三次時,他便可以在一定的安排下,服用安樂死的藥丸,決定自己死亡的時間地點。

唯一要考慮的是:表達死亡意願時,只本人在場,親人必須隔離。以免涉及遺產爭議。

 

7、

第二個亟待大力推動的社會運動是:

(2)促使成立租屋者聯盟,訂定法律,賦予「和地主的談判權」,如同工會,藉此減少炒房、降低房價。

台灣地主享受太多超額的利益,使很多行業無法好好經營。一對夫婦,二、三十年辛苦經營一家餐館,獲利7-8成全都進入屋主的口袋。自己盈餘有限,甚至入不敷出,終致倒閉。

由於盈餘有限,經營者無法發展店的特色,必須設法大量招徠生意,迎合大眾口味,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這些結構性的問題,阻礙自由社會,人們靠辛勤工作,取得名聲與財富的正當途徑。

租屋者聯盟一旦有了法律地位,爭取到談判權,當前地主的不當利益就會降低,買房囤房的動機,也自然大幅減少。房價可望大幅下跌。

(3)推動環島步道網,如此文所述。

 

8、

我一生愛出點子,但自己心力有限,無力全程推動。這是我的罩門。

大概是2005年底吧?聖心同我說,你那三個點子很有意義,我們來推動吧。先選環島步道,五年有成,之後再來推動安樂死。

約略是2006年初,聖心與我約在台大對面溫州街的小咖啡店,我們計劃如何開始。聖心說她碩士論文剛寫完,可以來推動第一步。

另外,一個大型社會運動,想引起眾人熱烈響應,必須找一両位有社會號召力的發起人。

我想到徐仁修與小野。

不久聖心聯絡大家,在我家後山的小店茶敍。因為涉及環境議題,除仁修之外,聖心也邀來荒野的張宏林與李偉文。小威在旁錄影。

那是初春的早晨,空氣清新。小店是山頂茗蘆,老友相聚非常愉快,共識很快成形。

至於小威提到的女性發起人,我仍想不到合適的人選。聖心已是步道運動最關鍵的負責人,發起人是虛職,負責人才有實權。性別平衡應該不成問題。

接著便是4月,423啓動大會。

會上除三位發起人之外,老友張長義教授,也在會上致辭。他溫柔寬厚,彬彬君子。重要的事,請他支持,他都一口答應。

大會後,在永和社大成立籌劃中心,聖心當執行長。規劃工作緊鑼密鼓,各路人馬,日夜出入在永和社大,參與討論。

那段日子,我寫下幾篇文獻,其中包括「當你出門去勘查」這類非常實際的手冊。

我記得:步道運動定名「千里步道」,取代原始的「環島步道」,是執行長聖心浪漫的主張。她說這樣更有彈性。

我不盡同意,但也從善如流。此後大小事既由她擔綱,名稱讓她決定,理所當然。

 

9、

另一方面,因資金來自眾人捐款,必須公開透明,而且善用,用在刀口上。我在籌劃中心,成立財務委員會,監督資金的運用,以昭公信。

會計則商請永和社大的會計美鳳擔任。

委員會的委員,是德高望重的世綸大哥、張長義教授、曾志明、Homer。

另設人事委員會。但早期沒有聘任與升遷,只執行長一人,加一位助理與志工。人事委員會,很少有機會運作。

但這両個委員會,是社運組織的必需,為了公信與民主。

內部制度底定,對外「社會宣傳」與「路線勘查」便開始進行。幾個大型活動陸續展開。

「漢順的上學路」、「平溪之旅」、「北宜試走」、「桶后越嶺」、「天祥洛韶之夜」、 「蘇花行腳」、「宜蘭員山示範道」、「阿塱壹」、「西部海線跨縣景市單車試走」、「花東浪遊」、⋯

這是早期千里步道運動的「大時代」。

 

10、

2006秋天,平溪之旅。出發前在台大門口短講,幾位重要的指標性人物都來支持。蘇貞昌、紀政、王拓、鄭麗君、張長義、陳時中⋯。(意外吧?年輕時代的陳時中。哈哈。那時我們都不知道他是誰。)

蘇貞昌時任閣揆,明確主張與民間合作,將積極沿全國各地河濱,設立單車步道。隔日報紙還在第三版頭條,以「大地倫理運動」,定位千里步道的原始構想。

同時,勘查活動一次次擧辦,引來各地愛好自然環境的單車騎士,積極加入,創造很多浪漫的故事。

背著吉他的三元、來自加州志在推展單車運動的Homer正煌、高智力又善於動手能做得一桌好菜的祖祺、可愛的微笑詩芳、寫歷史小說的莊華堂、專精太空航照的陳哲俊教授、教GPS的蔡博文、熱心正直的世綸大哥、引介英國湖區AONB帶領花東浪遊研究植物能源的蔡建福教授、林務局竭力保護自然的澔貞儷芯、規劃北市單車道每天沿河濱騎單車上班的銘鴻、犀利敏感的嘉文、腳力十足始終積極正面的曾志明、自己動手造船航行於冬山河又創設孔明車隊的藍浩瑋、多才多藝兼具人文與科學素養的平溪野孩子郭俊延、⋯

一時俊彥,多少盛事。

或許什麼時候,會有誰把這些人物的故事匯集起來,寫書流傳。

20年過去,這個大時代的人與事,在我的心中仍然栩栩如生。

真是風雲際會。

 

11、

大時代的故事,恍若夢遊記。但現實不是永遠的童話。

攜帶夢想的千里步道運動,當然有來自外部的壓力,如果你想改變社會、提升文明的境界,相對保守、不願被改變的主流社會,就在周邊等著伺候你。

另一方面,步道團隊也有內部的矛盾。社會運動是眾人意志的展現;很多事情整合出共識,並不容易;每個人的世界都難免受限,卻堅持自己觀看事情的角度。這是典型的內部矛盾。

關於步道構想中的弱勢路權,2006秋天平溪之旅過後,社會主流的情勢,很快把單車路權,轉向河濱專用道,避開在城市挑戰汽機車霸權的困難。政府的投資,也限於數年之內,將在河濱規劃出幾萬公里的單車道。

這時我提出「單車生活化」與「單車休閒化」的差別,希望規劃的焦點,回歸城市,重視的城市內的弱勢路權。

銘鴻在他北市府交通工程師的崗位上,率先走出第一步,選擇寬敞的敦化南路,闢設行人單車專用道。

這很清楚:如果要吸引市民改用單車上班上課,專用道一開始就需要形成網狀;只規劃一條敦化南路,使用者勢必稀稀疏疏,支持者的聲音細弱。

但網狀的規劃,必須市府高層積極支持。

我央請紀政與徐仁修求見市長郝龍彬,請他支持。紀政與仁修當場慨允。但郝的反應冷淡,北市府無意安排會面。

不出所料,敦化南路的行人單車專用道,一經正式啓用,立即招來代表汽車霸權的保守勢力,公開指責,因為相對的,汽車車道被限縮,造成他們的不便。

幾個月之內,敦化南路專用道的規劃,宣告失敗,令人扼腕。

無論如何,對於銘鴻以高度的專業,為信念所做的努力,我們只有感佩。

 

12、

城市內的單車,有兩種:快速的與慢速的。

北歐國家,很多人可以騎輕量的單車,在城市快速穿梭。單車道很寬敞,可以容納不同速度的長短程單車,自由來去。

日本則重視慢速單車的交通。孩子上課、婦女買菜,與行人走路,都混在一起。走在相對寬闊的行人專用道上,平安無事。

台灣的城市,該怎麼規劃?當年銘鴻規劃敦化南路時,採用類似日本的模式。但千里步道的志工們,勘查各城市的步道路線,都在汽機車群中快速穿梭,他們習慣北歐模式,只是險象環生。

以志工們快速飛馳的習慣,不會希望接受日本模式,他們不喜歡上敦化南路專用道,與行人共道,變成慢速單車。

他們寧可騎下來,與汽機車爭路。

問題的關鍵,還是在於台灣地狹人稠,與日本一樣。無法像北歐城市那樣,路面寬敞。

這自然引起內部看法的分歧。

 

13、

我再擧個例子,談內部看法分歧。

看法分歧,是社運(社會運動)的奇點(singularity),也是社運學習經驗的關卡。

千里步道的原始構想,是希望在掛滿珍珠的項鍊步道上,免於汽機車的威脅。甚至日後能變成帶狀公園。

有條件限制汽機車行駛,使行人與單車手,免於威脅,是必要的。

我主張:

(1)項鍊步道的附近,必須有平行的主流通道,供汽機車行駛,紓解日常的交通。

(2)項鍊步道不必寬,它的寬度,可以容納行人與單車,雙向來往就好。

(3)項錬步道上的住戶,其汽機車主,可以申請通行證,自由進出。但管制外車,不得駛入步道。

對於這樣的主張,內部志工告訴我:交通專家認為有歧視之嫌。因為交通是全民共有,為什麼汽機車需要被歧視?我們有什麼權力,可以歧視汽機車?

我的回應是:這不叫做歧視。「反歧視」是為了重視人權與尊嚴,這是近代出現的進步觀念。但什麼叫做歧視?

對於行人與單車手 ,汽機車在身邊快速行駛,便是安全的威脅。汽機車撞到人,動輒傷殘,甚至死亡。這是公共安全的問題。

當汽機車可以在鄰近的的平行道路通行無阻時,限制汽機車不進入項鍊步道,不叫做歧視。

這道理顯而易見。但當時千里步道的志工,有些人是相信交通專家歧視的說法。在內部引發一些看法的分歧。

進步的價值,偶爾會無限上綱。人的思考學會辯證,有利於社運內部整合出共識。

 

14、

我再擧第三個看法分歧的例子,同樣涉及辯證思考。

步道運動上路之初,一天夜裡我在永和社大,忽然接到志工告知,有環保人士快速在串連,簽署反對環島步道;一夜之間,連署者已逾百。其中多位是環保界重要人士。

他們的理由是:環島步道會開闢新路,破壞自然。質疑主要來自荒野保護主義者。

我連夜寫了一篇文章回應。文中說明:環島步道,基本上是利用現有道路,管制汽機車,改由行人與單車專用,無涉大幅開路工程。也因此才需要大規模勘查現有道路。支線有些會伸入山區,也會利用現有步道。

只有偶爾為了串連兩地,或許必要開闢一條新路,但也不過是寬3-4公尺的步道。

文中我特別提醒:台灣每天在各縣市都有兩線道、四線道的新道路在開關,從來沒聽到環保者連署抗議。期望大家能張大眼睛,注意這些天天在開發的工程,我願意揪合同好,加入連署,加入反對經濟開發的行列。

爭議不久落幕,許多荒野保護協會的人士,加入步道運動。我開大門,歡迎他們加入,一起注入他們的貢獻。

 

15、

2008年春,我淡出千里步道的實務,又回到新店山上。僻居農舍,鎮日與山風、與蟲鳥、與書本文字為伍。

籌劃中心的工作,全權委由聖心與工作團隊。除偶爾公開出面支持活動之外,我很少再過問步道的事。

淡出之後,透過聖心與其他管道,我知道銘謙赴糖鐵,為了守護廢棄舊鐵道道;知道手作步道成為協會的工作重點,也成為協會與外界團體的介面;知道千里步道遊說政府建置國家綠網;知道推動淡蘭古道、樟之細路和山海圳;知道《到農漁村住一晚》、《手作之道》、《山神的邀請卡》...等書籍相繼出版;知道多次與香港、韓國、日本進行步道經驗的交流;知道近幾年得到許多國內外重要獎項的肯定;知道恊會承接起亞洲步道聯盟秘書處的重責⋯

如2006年423,我在步道啓動大會所說:我只負責提出最初的夢想,日後步道運動會變成什麼樣貌,需要大家一起去形塑、去模造。

時日飛馳,20年忽焉而過。如果我曾預測什麼,眾人一起共同模塑,就是我的預測。

感謝眾多參與者,感謝第一線工作人員。

感謝聖心與銘謙,20年鍥而不捨,20年努力不懈。

感謝早期大時代的志工,帶來浪漫的故事,與美好的時光。

 

16、

後記:

淡出步道團隊之後,我做了什麼?在步道運動的平行世界。

柴米油鹽,是社運組織最頭痛的問題,我個人因很少經營人脈,不擅於募款。能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親兄弟。弟弟RT Huang在加州做電腦,有些成就。2007年,他的公司股票還沒上市。我向他開口,他慨允捐4萬美金,約120萬台幣。

但有個條件,步道完成後,要我答應:在步道某個風景優美的角落,做一張長木椅,上面刻一行我們母親的名字,紀念她的養育與愛。

我答應了,也轉告聖心,希望她記在心裏。

事隔兩年,我又向弟弟開口,想募第二筆,但不了了之。不過,他囑咐做張長木椅紀念母親的條件,我始終牽掛在心。

柴米油鹽之外,我又做了什麼?在步道運動的平行世界裡。

我回到專業的工作。

繼2003發表第一篇經濟哲學的論文之後,2008、2013我又發表両篇,都是五、六十頁的長論文,同樣刊登在《SCW社會選擇與福利》這份領域內頂尖的國際期刊,從理論的根本,釐清了50多年來,困擾經濟學界的Arrow 詭論。

2019年,我出版《小樹的冬天》、並再版《初等微分稿》;2021年,完成專業大書,由「台大出版中心」,出版上中下三冊《大域微分幾何》。

這套大書,我耗了10多年的工夫撰寫。困難不在數學,而在電腦編輯、繪圖、與軟體整合。數學符號的打字輸入,相對複雜,靠不同版本的LaTex,費神、費力、費錢。

此中艱苦不足為外人道。

2021年回到數學研究,在看不見、摸不到的抽象世界裡,日夜苦思。有知心的朋友說,那是神的世界,是的,那是神的世界,為什麼?又是另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故事。

7月,因工作過度,舊病復發。幸好發病時,論文已完成。

完成的論文,刊登於Rutgers 大學主辦的《CCM當代數學研究通訊》(2023)。

2024年,完成domain連續變形的新理論(arXiv)。5月,回台大數學系演講,遇到年輕一代的新舊同事,談論近年數學研究工作,至為愉快。

這些年我又開始寫詩。大家只知道我是散文作家,早年得過文學大奬。

但詩,才是我的最愛。我寫詩,分三個時期,少年時寫的,盡皆強說愁,早已全部銷毀。中年寫的留下幾篇:諸如族人(刊登於中時人間副刊)、北窗、藍熖、最後的戀歌。那些日子生了大病,已癌末,面對死亡。

晚年寫詩才真正多產,文思泉湧,包含譯詩。詩的敍事與文字,也慢慢成熟。

2024年底,放下數學研究,我答應左岸,準備出版《南遲詩集》。

同時,著手寫哲學小說:《新理想國/伊里希們的茶話》,已完成6萬多字。預計在年底與詩集同步,由左岸出版。

今夏(2025)6月再度生病,是小小病,但難纒,吞嚥困難,生活艱苦,手邊在寫的書稿中斷近月。這幾天慢慢病癒,依聖心囑咐,寫下這篇「一時俊彥 多少盛事」。

又是8千多字的長文,記錄千里步道運動的腳跡。也藉後記,多少簡述自己淡出步道運動後的工作。

明天,太陽再度升起,我將重拾書稿,繼續工作。

與步道團隊一樣,20年鍥而不舍,20年努力不懈。

在另一個荒僻的角落。

 

2025.07.20黃武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