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走在近山的景深裡

朱銘美術館四通八達專欄夏季號

走在近山的景深裡

徐銘謙

2009.5.8

有一回電台主持人問起,「你人生中第一次爬山是什麼時候?」

我突然被問倒了,腦海飛快倒轉著與山有關的各種畫面,「是玉山嗎?是雪山嗎?還是…….」,當時我笑答:「是合歡山吧!因為那是開車就可以到的三千公尺以上高山」。

下了節目以後,走出電台所在的植物園,經過茂密濃蔭的大樹群,看著身邊經過的三兩散步者,肩膀上灑落太陽的光影,即使臉剛好在陰影處看不見表情,整個人緩慢的感覺卻使疾走趕路的我,覺得輕鬆起來,不覺腳步也跟著放慢。

我開始認真回想剛剛那個情急之下擠出來的答案。

一般人總以為我去過阿帕拉契山徑,一定很會爬山,而且一定是高海拔的大山,登山資歷一定累積多年。其實這都是一種「迷思」。而為什麼說到「爬山」,想到的選項都是三千公尺以上的大山呢?我人生有記憶的第一次爬山到底是什麼時候呢?

記得小時候,父親因為測量工作的緣故,常常需要到較無人跡的山區出差,有時候他會讓家小同行,以彌補很少在家的缺憾。那時我都是在大人的背上「爬山」,這些是後來從照片上看到的,當然不算有記憶的雙腳爬山經驗。

真正有記憶的爬山,也是跟著大人的。

母親工作的單位每月都會舉辦一次員工郊山健行兼慶生活動,這應該是我記憶能追溯最早的爬山圖像,而那既是非志願、非主動,往往也不是很記得爬了什麼山,而且大部分的山好像都一樣。只記得每次下了公車走到集合地點,第一個動作是要排隊,母親一面跟熟識的、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同事們打招呼,一面等待領取一張三聯式的券,一聯用來領取餅乾點心、一聯領甜甜的鋁箔飲料、還有摸彩聯,可以在登到山頂後投入摸彩箱,然後等待摸獎。

為了確保叔叔伯伯阿姨們不是騎著機車直接從山下趕到山上,所以沿途還設有兩三個蓋章關卡,我們必須老老實實地頂著大太陽、踩著柏油路,不時看著汽機車呼嘯過去,然後用父親準備的濕毛巾擦擦汗臉,拿著家人四張摸彩券沿途找關卡蓋章,到了山頂的時候,這一切就有了回報。活動場地通常就設在一間大廟空地,人們躲在廟的陰影找地方坐著繼續等待,通常切蛋糕與摸彩活動壓軸,不知哪一年起,震耳欲聾的音箱除了麥克風放送外,還多了卡拉OK的項目。等到活動進行完畢,大家就下山回家了,活動場地與山路上到處都是空餅乾袋、扁扁的鋁箔飲料盒、裝蛋糕的紙盤,還有一些票根或塑膠袋。

因此,說實在的,我以前對所謂「爬山」的認知就是這樣。直到自己主動開始爬山,那已經是大學畢業以後的事情了。

念研究所的時候,沒有體育課,也沒有參加校隊,運動量大減,整天坐在電腦前面,身材開始走樣,朋友們話題中開始談到年近三十適合的運動類型,有些同學會相互勉勵,帶著羽毛球來所上中庭打,也有朋友開始推薦我爬山。或許是小時候累積爬山的印象,以前總覺得爬山是老人家的運動,尤其是郊山,年輕人要就要爬大山才夠看。但說歸說,爬高山之前需要體力鍛鍊,還要採買一些昂貴的登山用品,好像大學錯過加入登山社或救國團之後,從事這項活動的時機之門就此關閉。

直到朋友拖我去參加一個正在湊人的登山行程,因為不是商業登山隊伍,只是三五好友興起要去爬山,因此很隨興,大家只需分擔自己少少的費用,還承諾幫我借到睡袋這些裝備,我看著那些高山藍的不像真的天空,白的好像很清澈的雲,以前綠到像國外風景照片的山,這才點頭,而隊伍也才因此湊足四個人,剛好夠睡一頂四人帳、開一台小車出門。

行前說明會時,我才聽說,原本他們計畫要爬聖稜線,但因為有人請不到假、天數不夠而臨時改成南湖大山,坐在麥當勞裡面我咬著薯條,歪著頭聽,不太理解聖稜線、南湖大山的具體形象,於是三天後就去超市一起買公糧出發,後來每次回想起這件事,總是忍不住好笑,他們怎麼會「天才」到想帶一個沒登山經驗的人去爬聖稜線。

第一次負重爬大山,第一次攀登五岩峰的峭壁,夜宿在南湖圈谷還差點失溫,也是第一次腳痛到不行繼續走路,而回程時老舊的登山鞋底還掉下來。但也是第一次愛上大山的風景,喜歡在山屋跟帳棚裡面過夜的新鮮感受,還有睡前在黑暗中手握熱熱的鋼杯茶,圍坐閒聊的時光。

有一天的午餐,我們剛煮好一鍋加很多菜的泡麵,我用筷子挾麵條到鋼杯的時候,不小心滑了幾根麵條掉在礫沙地上,正想等下吃完再撿到垃圾袋中,不意充當嚮導伙伴伸手去拿,拍一拍就送到嘴裡。我大吃一驚,露出噁心骯髒的表情說:「那上面有沾到土ㄟ!」寡言的他緩慢地說,「你有沒有想過,人是所有動物裡面唯一不吃帶沙土的食物的,我們的食物都是從土裡長出來的,為什麼人卻不能吃沾到土的東西?」這句話深深震撼了我,我想不出好的答案,只有語塞。

在下山返程的途中,我正為好不容易背包輕了很多而慶幸時,嚮導又從背包拿出幾個黑色大塑膠袋,要我們綁在背包上,沿途撿垃圾下山。疲累不堪的我,每次看到垃圾,彎下背著大背包的身體去,拾起一些煙蒂煙盒、衛生紙、飲料罐、塑膠袋,再放回背上垃圾袋,每個動作都是折磨。原本以為像明信片裡面的大山風景,不知哪來這麼多垃圾,而且還有很多不知「冰」多久卻無法腐壞的果皮食物殘留,那些也要帶下山。第一次把垃圾扛在肩膀上,才知道垃圾的重量,這不甜蜜的負荷,也許算是對自己過去對土地漫不經心的一種救贖。

此後,雖然多次想要重回大山,但爬一次高山的遠距離與長時間,使得我爬高山的次數並不算多,好在我並不追求攻百岳、數山頭,在意的是和每次山林相處的短暫時間裡的品質。朋友開始找我週週爬郊山,雖然一開始,走石階步道導致膝蓋疼痛的經驗也不怎麼好,但是這也促使我們開始尋找沒有石階、沒有水泥、沒有柏油的自然步道。

在朋友的帶引下,我也慢慢發現,郊山也有像大山一樣的土徑,有些郊山雖然算不上中級山,卻能走上七、八個小時,甚至還會鑽箭竹林、攀岩,相當於在高山上一天的豐富路程體驗,但是卻不用背大背包,可以輕裝而行。當然,在大台北近郊開始大肆進行石階工程的時候,我們要尋找這些大山體驗的郊山秘境也越來越困難了。

最近,我的步道伙伴九紀山人又有新構想,那就是把單天來回的郊山行程,延伸成兩天一夜的「新郊山運動」,一方面利用週休二日就可以享受爬大山的過夜體驗;另一方面,可以就近住宿在一日可及的山間聚落,或者整建一些偏遠廢校成為可供住宿的山屋。而兩天的行程往往可以連接到大眾運輸系統可及之處,那麼懷念大山滋味的我們,就不需要累積很多年假、背很重的大背包、開很遠的車了,同時又可以用新的眼光去認識就在我們身邊不遠的的近郊山區。

我們正打算在剛成立的「永和社區大學步道行動教室」社團裡實驗這個構想,試著將把大台北的郊山路線串連起來--或許沿著古台北湖邊緣的稜線、或者可以緊鄰山村,也或者可以沿著台北縣市的行政界線--最後成為一條環大台北一圈的近郊山徑路線。只要在外面過夜,感覺就像旅行,在生活的大台北空間裡,用旅行的步調與心情探索郊山角落,那麼,我們就不需要跑到美國的阿帕拉契山徑或日本四國,就在台北近郊,也可以當一個全程行者。今年盛夏來臨之前,我們將進行第一次兩天一夜的郊山行腳,當作行動教室社團的結業小旅行;而透過漫遊的郊山行旅,也將帶引出人們對周邊山林原有風貌的認識、保護、關懷和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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