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作步道】十年砌匠心——手作精神的公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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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徐銘謙・台灣千里步道協會

最親近的結合,不是只用感官認知,而是去把玩、使用,和照顧那些有自己「知識」的東西……
當你想瞭解榔頭,不是觀察他,而是拿起來用用看……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海德格可能是最愛「小徑」或「道」的意象的哲學家。在他回憶《鄉間小路》(Der Feldweg)時,傳遞出人與自然緊密互動的關係,不只是田園詩般的緬懷與觀察,也不同於笛卡兒(René Descartes)的「我思故我在」把思想與行動切開,而是透過語言之音及動手參與,方能居於此在存有。

今年(2016)1月,當我坐在海拔2100公尺的台大梅峰農場教室,在自己呼出的霧氣中,不知怎麼就想到了海德格。那時正在進行台灣大學手作步道通識實作課的分享,一位同學剛說出:「當我鋸一棵樹, 它就真的倒了,世界就有些部分不同了!真的發生改變了!跟打電玩完全不一樣!」話音未落,全班哄堂大笑,唯獨台上同學一臉嚴肅地繼續咀嚼那份從未有過的真實與震撼。而台下的我則想起了那學期讓我腦筋打結的哲學課,此刻卻彷彿有點瞭解各種「存在」哲學論點的差異。

之一|從雲端踩到地面:提問與行動的螺旋前進

這天晚上,一如過去七年來的每個寒暑,同學們在實作課的分享時間,總與山下室內課的昏沉判若兩人。從白天的實作經驗中,他們發出各種各樣的提問、反思甚至挑戰,那是身為老師最有存在感的時刻。

直到超時不得不結束討論時,我常會以此暫結:「恭喜各位同學,今天終於從雲端踩到真實的土地上,開始思考人跟自然的關係,看見我們的作為可能對自然造成什麼影響,但別忘了過去十多年,你們並非活在與自然隔絕的真空裡。你們啟動了一連串的好奇,開始向真實世界提問,更期待你們把這些問題帶回山下的日常生活,持續用自己的行動去發現、嘗試、檢驗、測試與尋找答案,然後試著讓自己成為解決方案的一部分」。

十年前(2006年),當我帶著一堆在台灣找不到答案的問題,飛到美國參與阿帕拉契山徑(Appalachian Trails)步道志工行列,拿起普雷斯基(pulaski),在一斧一鑿間謹慎地在土地上刻下隱形的名字,與領隊為了砍樹與否的抉擇來回拉扯, 我也經歷過多次真實而艱難的時刻。這一年,台灣千里步道運動在徐仁修、小野、黃武雄等人共同號召下正式啟動,同年底我也加入其中,與團隊一起合作,推廣可以突破現有工程過度侵擾山林環境的問題、又可結合眾多山友和志工共同守護的方式。我把這段探索的歷程寫成《我在阿帕拉契山徑——一趟向山思考的旅程》。 前面那段給同學的話,也是我給自己的期許。

之二|手作,新典範的碰撞與挑戰

2007年,首先參考美歐步道志工概念的林務局,在霞喀羅國家步道上舉辦了台灣第一場「步道工作假期」,此後陸續在各林管處結合社區舉辦工作假期, 乃至成立環境維護志工隊常態維護; 而台灣千里步道協會也持續與林務局、國家公園、縣市政府、環保團體、社區部落及大專院校、社區大學等合作, 探索各種支持手作步道運作的公私協力模式。 同時向本土學習,尋找每條步道獨特的自然條件、人文歷史、工法智慧、社會脈絡,發現隱藏其中價值,與整體連結的意義,發展屬於台灣的手作步道。

在志工們歡樂參與的背後,當然也不斷遇到新典範(paradigm)在既有制度中適用的困難,推動的每一步都面臨了觀念的碰撞與挑戰。

挑戰同時來自於兩個相反的方向:

一邊,是怕髒、怕雜草、怕泥濘,希望把城市裡的整齊美觀、舒適便利帶入山林(簡單說就是害怕自然的迷思),因而相信「步道」等於「鋪面」,「設施」等於「安全」,「堅固」等於「耐用」,這是步道水泥化、工程化的根源;

另一邊,則有所分歧。表面上共同點是「最好什麼都不要動、路是人走出來的」,然而其中一種強調「個人的登山技能不需任何人為設施」,另一種則強調「自然的完美秩序不容人為干擾」。無論自我定位是「自然觀察者」或「山林挑戰者」,兩者都忽略了:當人進到自然的過程就已是破壞的因子,步道上的植被與土壤受到踐踏衝擊、走出捷徑乃至複線化與沖蝕溝,造成這些現象的原因就是「人」。 兩邊的觀點相互對立、拉扯,步道工程擺盪於兩種極端、惡性循環。有些人同時具備上述矛盾概念於一身,而所有走上步道的人,可能都認為自己是「熱愛大自然」的人。

之三|實作與對話:追求渾然天成、大隱無形之美

最好的對話不是辯論各自的想像,而是在一個真實的場域中,讓政府承辦人員、部落社區居民、專業者、志工們甚至路過的使用者提出自己的觀點,一起捲起袖子動手操作、實驗想法,持續觀察有沒有效果、不斷地修改調整。

步道剛好是人人可及、技術門檻較低的公共空間,也是具體而微、折射人與自然關係的鏡面實相。過去十年來,發生在將近全台七十幾處的手作步道,每一處都是微型的公民社會、民主平台,從事前的調查溝通、規劃討論到實作,乃至後續的維護與變化,都是公眾參與和對話的過程。

透過「手作步道」之窗,我們看見行走其上的先民生活史、了解地質土壤與林相形成的自然史、觀察水的作用與人的需求交互影響,學習「就地取材」發展出來的工法智慧。如果未曾參與也不經解說,讀者直接到步道現場,可能感覺不出人工斧鑿的痕跡:

  • 步道維持自然土石與落葉鋪地,卻沒有積水泥濘、也無鋪面溼滑;
  • 走起階梯來,膝蓋與腳踝感覺輕鬆彈性、舉步順暢,甚至以為石頭只是「恰巧」不偏不倚地「長」在踏腳或歇坐的位置;
  • 周遭自然生態與步道融合一體,有時步道邊界甚至被生長迅速的野草小花覆蓋,只能隱約看出路痕,步道邊上不時出現穿山甲鑽出的洞與土;
  • 颱風過後或許有倒木橫陳,志工善用取材,將之化做彌補流失路基的護坡路緣。

若非時常去走,實際上你感覺不出前後有所變化——這就是有「時間」與「萬有」參與其中,渾然天成、大隱無形的手作步道。

之四|體驗「手作之道」

由於手作步道如此無痕,有些志工會半開玩笑地說:「剛完成,就已經像是盤古開天闢地以來就存在的古道了!」

有些志工想在砌石階的某個角落做上記號,以便他日來認;與古道捐獻碑記類比,乃至現代工程竣工牌首長落款相較,主張名留記功,勒石刻字無論風雅或流俗,確實自古皆然。也有關心的前輩基於推廣環境教育,提議應在現場設立解說牌,詳述手作步道緣由、工法原理,以使工作發揮更大的觀念影響力。我們一度認真討論,解說牌如何也能維持低調的手作步道風格。

後來聽聞吳晟老師一句話:「所有的開發破壞,皆來自於人對自然的『佔有與宰制』」,彷彿醍醐灌頂。步道做為人接近自然的「痕跡」,我也希望能越輕越好,越少設施也就越好維護,即使某天因人們不再使用、或環境變遷崩毀,而被大自然收回去,也不會留下任何不屬於當地的廢棄物。

因此,在「不破壞自然大美」的前提下,又希望每條步道背後的故事能被完整呈現、以延展實作過程中的思辯與討論的回聲,2014年起我們與《台灣山岳》雜誌合作,連載介紹了十條手作步道,唯限於篇幅有所刪節;本書特別增補還原精采段落,並新增介紹三條手作步道。

從全台七十條手作步道,本書精選收錄十三條位於北中南東不同區域、海拔之環境,連結不同主體、議題與代表性意義的手作步道。透過第一手深度描繪、工法圖解,呈現步道的獨特性格、工法與發展典範,帶領讀者神遊現場、體驗「手作之道」:

  • 東台灣:蘇花石硿仔古道、大同舊部落步道、綠水文山步道 、嘉明湖
  • 南台灣:卑南琅嶠古道之旭海觀音鼻段、舊達來辭職坡古道、藤枝林下步道
  • 中台灣:梅峰三角峰步道
  • 北台灣:福州山步道、景美山仙跡岩步道、二格山自然中心、內洞森林遊樂區步道、基隆暖暖古道、淡蘭百年山徑之暖東舊道

之五|自然的美感,手作的價值

在讀者準備閱讀這十三條步道故事之前,我想先整體地談談手作步道的價值與意義。

許多人曾經問我:「為什麼要叫『手作步道』?既然看起來如此自然,就叫『自然步道』不就好了?!為什麼要強調『手作』?」回憶2009年底,我在尋思如何為發展中的步道運動加以詮釋、定位,如何命名能使大眾更直觀地理解與接受。彼時,我也想過同樣的問題。類似的概念包括主婦聯盟步道小組發展出來的「自然步道」、九二一地震後公共工程委員會提出的「生態工程」,乃至林務局國家步道借鑒日本的「近自然工法」等,這些詞彙雖捕捉到一部分的概念,卻又不夠全面。

「自然步道」雖能描述手作完成後「做了就像沒做」的上乘工法,但是偏向靜態,易使人們以為無需人為維護,步道就能保持自然而不積水泥濘崩塌,忽視自然本質就是動態且受行人影響的,亦難以注意到古道的工法濃縮歷史的印記;另一方面,這個詞彙往往不是指涉步道本體,而是步道周邊被觀看的自然,因而隱含著主體(行人)與客體(被欣賞的浪漫自然)的對立,人的觀照對象是自然生態,而非腳下的步道自然與否。

至於「生態工程」與「近自然工法」,則侷限在工程發包的制度之中,雖然詞彙同時包含生態與工程,但實際上是工程為主,生態自然則是次要配角。工程制度尚且隱含專家(expert)與俗民(folk)的界線分明,難以向志工的能動性開放;同時隱含由國家主導,較難容納活潑、多元發展的民間社會參與。

之六|從「手作精神」到「公共之路」

當時,林務局發展的「步道志工與工作假期」推廣計畫已持續兩年多,原先擔心的問題如:志工施作的工程品質、找不到願做粗重勞動的志工來源等,在縝密規劃、實踐過程中證明純屬過慮。

志工在有經驗的步道老師講解、分工與把關下,因為不趕工時、想把事情做好的動機,完工品質甚至比工程還扎實;志工不僅願意在假期付出勞動、甚至樂意負擔自己在社區的食宿導覽體驗費用,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也是一種度假的方式。

因此我想再往前推進一步——不僅止於單次性的工作假期,而希望打造一個類似歐美的「志工基地」,與一條完全運用志工力量常態修護的步道——讓現有成果可以制度化、常態化,並繼續提昇志工的專業能力。更重要的是,期待手作步道不只限定在志工活動層面,進而能影響主流的工程發包,讓台灣的步道可以全面朝向「更貼近自然、更手工」的樣貌發展。

此時,台灣也興起手工、手作之風——手作麵包、手作飲品、手工精釀啤酒、手烘咖啡、手作市集,乃至學習木工、陶藝、自然建築,加上回歸土地、簡樸生活的運動如小農歸農、樸門永續設計、保育工作假期等——台灣整個公民社會,正蓬勃發展出手作與土地的時代精神。

受到這股浪潮的啟發,「手作步道」應運而生,有人用手作的英文諧音稱之「很美的步道」(Handmade Trails),把美學的層次突顯出來。而由於步道是公共通行的空間,一方面與個人領域的手作體驗相通,但另一方面,需考量自然整體、多元人群的需求與想法,因而個人得以與自然和社會的整體連結起來。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手作步道就是「到公共之路」。

之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善待料

對「工具」與「材料」的看法,是區別一般人與手工者的關鍵特徵。公共電視有個特別企劃《為了功夫闖天下》,我總是準時收看。其中一集是去丹麥學木工,簡約美學又實用的各色椅子,讓人不由讚嘆,但是整個節目花最多時間呈現的卻是日常的「砂磨」——運用指腹的手感、以不同粗細的砂紙無止盡地重複動作——砂磨光滑的講究雖然看來瑣碎,卻是一切木工的基礎,磨的不只是木材,也在磨木匠的心平氣和,靜下心才能仔細觀察木材的結、紋路等細節,以構思最適順接的多種可能。滿室因砂磨與鑿切所產生的木屑、廢材,每天收工前都要徹底打掃,確保器具清理乾淨、細心磨利。這,就和步道工作收尾的基本功夫一樣重要。

我彷彿能從螢幕上聞到木料的香氣。回想起那年參加汗得學社大溪造屋,面對滿地從老屋拆下來堪用的老材,一邊鑿切榫接面,一邊撫摸嗅聞百年前的福杉,想像它從福建上船前還是一棵大樹的樣子,來到大稻埕、上溯大漢溪至此,第一個遇到它的老師傅用了什麼方式防腐又保留了香氣。珍惜材料資源的心情,「大地旅人環境工作室」的江慧儀、孟磊做得更徹底,他們總想找空間存放那些載回來的、被人丟棄在老屋與路邊的有用資材;每當孟磊雙手環胸、支著下巴端詳那堆「垃圾」,我猜他腦中已有定見,這根木頭即將成為生態廁所或自然建築的某一個側邊,完美而驕傲地支著屋頂的重量,繼續材料的下一個旅程⋯⋯

節目尾聲,木匠在家具成品不起眼的角落簽上自己的名字,我腦中浮現李奧帕德(Aldo Leopard)那句「一個自然資源保護論者會謙卑地認為,他每砍一下,就是將他的名字簽在土地的面孔上。不管是用斧頭或用筆,每一個簽名自然都是不同的」。丹麥木工運用廢材角料、以麵包窯烤披薩歡送學徒,製作人請他送台灣觀眾一句話,他說:「請大家在自己生活周遭種一棵樹」。

一個敬業而技藝超群的工匠,對於工具與材料必然保有一種敬意,他的技能是建立在對自然的知識與生命依存循環的永續觀點上。從選擇具有不同特性的樹、砍成適合不同角度的木材、如何讓木材乾燥、如何回收再利用、轉化為能源的型態,乃至進入種樹的循環,為「手工精神」做了最好的註解。

之八|匠心之眼

手作技藝,是建立在一整套複雜的知識體系上的,此種知識不完全是教室可以傳遞的分析性知識,還包括無法言傳、只能在實作經驗中觀察、試錯累積出來的「內隱知識」(tacit knowledge),以及藝術性的美感。

在羅伯‧波西格(Robert M. Pirsig)的《禪與摩托車維修的藝術》中,特別強調這種統合古典與浪漫的根本「質素」無法分割,要避免馬克吐溫的困境——當他在密西西比河上學習駕馭航船之道、精通了分析性知識後,卻發現江河之美消失了。而也許在眾多手作類型中,在自然之中的手作步道,可能是最能兼具環境美感與分析性知識的一種。

關於無法言傳的知識,我自己曾有深刻的體會,而且是在開始帶志工實作時才發現到的。理論上,「砌石階梯」的標準動作是先挖掘,挖出適合石頭的形狀,然後抱起石頭放進去,使石頭的踏面與外緣平整,確保石頭本身穩固。

每當我演示完分解動作後,交給志工去作,回頭來看就會發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最常見的是挖出太深太寬的洞,甚至整個基礎土層挖空,以至於石頭陷入大洞,或是缺乏固定的基礎,我們就得重新去找更大的石頭,然後花整個下午彌補這個問題。

祕訣是在挖洞之前,就要先觀察選用石頭的各種角度與形狀,挖掘的洞最好就像這個石頭的「陰刻印模」;更重要的是,在掃視找來的大小石頭時,腦海就要同時建立、運算兩個立體石塊拼起來的完工面模擬圖像,而這個工序是無法透過說明而清楚傳達的。新手在這個工序上總是充滿挫折,而且被石頭的重量弄得氣急敗壞。我記得自己的挫折,而那是啟動「內隱知識」與邁向純熟的開始。

之九|在完美的面前保持謙卑,來回自我校準

有一回跟著伍玉龍老師去勘查步道現場,我們都同意水的流向與作用所致的問題,但情況有些棘手——地形上沒有排水的出口。

布農族的伍老師言簡意賅地用手在我眼前的空間裡,指著上坡幾個點、一邊在空中砌著一個看不見的節制水流的駁坎。我與他眼前看到的空間原始感官資料沒有不同,但卻無法順利讓伍老師腦中的畫面在我腦海浮現。一直到他實際操作完成之後,我才瞭解原來是長這個樣子,但我還需要累積很多次操作以及在不同環境中的實際經驗,才能做到與伍老師「視域交融」。

這些第一手經驗,形塑出屬於我的意義框架與默會知識,幫助我掌握整體的畫面,留意越來越多細節,現場向我開放的訊息就變得更加豐富。儘管植物的學名大多仍向我隱藏,但我沒有忘記欣賞山林的美,包括嵌入整體風景的駁坎,仍保有隱藏其間的低調美感。這樣的駁坎不只要留意表面的平整與弧度,即使在內側埋入土坡中、路人看不到的部份,也要細細地用土石卡緊填縫、逐層夯壓結實。不只為了結構的穩固,也是在透過作品傳達個人的想法與能力,在作品裡面展現自己的實相,包涵知識與技術、美感及道德性的倫理。每砌成一個駁坎,就是把自己的名字謙遜且驕傲地烙印在土地上的印記,而每一個駁坎也都是獨特的。

面對新的情境,必須全神貫注觀察、重新開始構圖,而趨近完美的過程是不斷自我來回校正,無法立即達到,只能無限逼近——人永遠都在看得見的前方一步之遙,因此總是保持謙卑。

之十|與手作者心靈相通

即使距離完美總有一步,手作者也會愛上自己展現的實相。1880年義大利作家卡洛‧科洛迪(Carlo Collodi)創作的《木偶奇遇記》(Le avventure di Pinocchio),說不定就是在描述這種工匠的熱愛與成就感。而當洞察訊息的感官打開以後,無意間發現,自己竟也能從別人的作品中看到其想法,甚至產生互動。無聲的跨時空對話,承載技術的物(object)是彼此認識的基礎。

大多時候是在同一條步道上,面對類似的排水問題,暗自欣賞其他老師完成的「砌石截水溝」細節,不用語言交談,但在心中重新校準彼此的位置與份量,或暗自偷學、以累積工法的想像力與創造力。

有時是驚訝於跨文化工法展現的類似性,例如我曾在屏東舊達來、沖繩石疊道、四川丹巴中路、以及寧海許家山看到相似的石頭城,看見彼此不相識的社群所面對的環境、氣候、地質是如此地相近。

在異國的步道上健行,看到既類似又有所不同的工法時,總忍不住趴下來端詳研究,好奇他們用的工具與我們有什麼不同,想知道在一個困難的銜接角度又用了什麼方法固定;看見正在施作步道中的外國友人,也會產生跨國的同行團結感。甚至,跟古人也能心意相通——在考古遺址出土的排水溝,從石頭堆砌的排列發現某種規律、巧思與美學的要求,彷彿讀懂了先民擺放石頭的思考過程。

之十一|步道,詩意的居所

感應最強烈的一次,是在花蓮蘇花公路上方的古道。此處從一開始完全沒有路、到找出日據時期古道的遺跡,再到太魯閣族人開始接受培訓、乃至每週三天持續手作修築兩年多,這段過程,我時不時就會去到現場,所以我認得每一吋步道前後的細微變化。

隨著步道從入口越往後段深入,我從砌石的排列讀出手作者心理的變化:最初的段落出於不情願或是生疏,石頭排在一起卻沒有密鋪,但從結構來說無可挑剔;越到中後段,手作者顯得熟練順手、游刃有餘,開始考量到景觀的延續性,即使在較平緩又缺石頭的段落也疊砌了石面;最精彩的就是「臨海崩石坡」那段,手作者愛上了自己的作品,陷入不可自拔的「石頭控」狀態,不僅將崩石舖平成寬度一致的步道,且為講求平整、順接無縫的精準,還出現鑿切大理石的費工講究。

返程的路段上,我再度查覺出最近才修補手作的痕跡,而且許多路段已經修復到跟日據時期的遺跡近乎一模一樣——這份自我要求全,來自於一邊設計、一邊實做、一邊調整的藝術家心靈。這群太魯閣族人根本不再是工人,他們在這裡與自己對話、追求完美的成就感,而我彷彿能與手作者一同神遊於把玩巨石的遊戲之中,並且感覺他們在遊戲中氣定神閒。

我想,或許這種經驗,就是哲學家海德格所說的「寂靜之聲」——步道是手作者的存有開展,是保有他的語言之音的所在;當他人踏入步道時,就進入了手作者正在說出的語言場域,只有具備「匠心之眼」的人,經由傾聽與召喚打破了靜默,從而與手作者共同存在於這個「詩意的居所」。然而,海德格要是地下知道,那條他的《鄉間小路》,如今已經鋪上混凝土,今日觀光客慕名蜂擁造訪,他可能會慨嘆大自然各種語言的詩意已經不復存在,而走上這條大路的人,也無法由此真正傾聽海德格了。

之十二|手作上癮:療癒人與自然的異化分裂

手作步道就像是一個切入點,把那些因區分「古典與浪漫」、「理性與感性」、「科學與藝術」、「唯心與唯物」等二分法所導致的問題呈現出來,包括:不重視實作技術的教育體系、區分藍領與白領的社會價值、不尊重自然與傳統智慧的現代化與專業化工程思維等。

手作之所以成為流行,其實正因前述的區分而反過來產生的補償作用。致力於現代化生產流程、提高效率、降低成本的泰勒(Frederick Winslow Taylor),有效地讓「所有可能的腦力工作,都必須從工作場所中拿掉,集中到規劃或設計部門」,整體的工作概念就此遠離了勞工,不論是被分配到動腦、還是動手的,勞工因此與自己的勞動、產品斷裂,產生異化(Entfremdung)。在此情況下,勞工更需要逃離工作、尋求自然的緩解;然而,在現代化與商品化下,「自然」也只是一種被消費的商品,被重製改造以符合人的休閒需求。

許多志工告訴我:「手作步道會讓人上癮!」我想應該是因為,人們藉此重新重新感受到思考與行動的合一、生產者與手作物的合一、人與土地關係的合一,以及人與其他人之間的連結;更重要的是,這是可以讓異化的勞工從自己生產線般、無法產生美感經驗的工作裡逃脫出來的機會,享受「不以生產為目的」的純粹勞動。

之十三|「步道工程・異化首部曲」:頭手分離,工作降格

諷刺的是,在大自然裡的步道,也在現代化過程中面臨了「頭手分離」的異化。

回顧歷史上古道的出現與演變,先民基於行走之需,運用在地材料,手工修建維護一條部落與居民所使用的社路、挑運物資交換的路線;而後當國家出現,路線因統治所需而延長長度、向內山深入,逐漸出現了「越嶺路」,這些在時間長河存在超過百年的步道,在修建維護過程中,一個好的工匠必須觀察現地環境,於腦海中選擇路線、規劃可行藍圖、尋找材料、鑿切並搬動至現地,實際動手做出來——這一知識與技術,統合於工匠的身心靈之中,以實際的作品展現出他的功力,他可以從自己與鄰人的行走感覺以及大自然的考驗下,累積經驗值,即時做出調整。

今日,我們視之理所當然的步道樣貌,如水泥、花崗岩、枕木階梯、架高棧道、扶手欄杆,實際上是在近三、四十年才被制度建構出來的,而且反過來快速地改變累積了三、四百年的在地、手作古道智慧。一個重要的關鍵就是步道工程發包制度的專業分工,將原本統合在一個工匠身上的整體技藝,切割成規劃設計、施工以及監造三部分。也就是說,要做一條步道工程,必須依序完成:

  • 委託規劃設計者,畫出設計圖(知識、動腦、白領);
  • 發包施工廠商,按圖施作(技術、動手、藍領);
  • 再有一個監造廠商,確保施工廠商按圖施作,以確定手跟著腦動作:
  • 最後,政府承辦單位按照設計圖驗收。

上述這套現代工程的流程,如果是處理大樓等複雜的、高度城市化環境中的技術物,或許是運作得宜的系統,但是當應用在高度自然與環境變化的、工法相對簡易的步道,就可能會導致馬修.柯勞佛(Matthew B. Crawford)在《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中說的「工作降格」的問題。

理論上,規劃設計的工作經過學院訓練、甚至國家考試認證之後,好像變得比以前專業,但是由於專注訓練工程技術理性,關於自然生態複雜系統、動植物棲地本身的價值,乃至環境倫理與美感等則被歸屬於其他學科。而且現代工程技術專業分科精細,也使得技術本身的視野更為窄化,知識的學習成果不是實際做出一個技術物,而是繪製充滿工業風格以及繁複數量規格的設計圖——設計圖展示的是在一切條件被人為控制下的計算,是實驗室的「技術至上主義」。

比如將細微的自然坡度變化拉成平均坡度,每一個階梯的階高、階深都被規格化,造成使用者的膝蓋重複受力、無法因應步伐改變而調整。而因為頭手分離的專業分工,導致會畫設計圖的專業者,實際上不會做一個真實的階梯,甚至自己也不一定愛爬山。

而第一線施工的包商工人,要學習的第一能力不是「看懂」周邊的環境,而是要會看設計圖;如果施作過程中,發現設計圖與現地情況不符,比如遇到岩盤無法埋設階梯、遇到路幅變窄處而無法維持原有固定規格,或是實際做起來可以減少階梯數量,對使用者來說更好走、又可以節省材料⋯⋯遇到這些千變萬化的現場實況,即使工人累積了很多第一手知識與豐富的解決問題的經驗,但是設計圖變成緊箍咒,必須按圖施工無法容許彈性。監造的工作是確保按圖施工,這些程序的設定,往往很難回頭修改設計圖,即使工人的經驗可能是對的、即使因此政府工程可能反而更節省經費,卻仍難以修正。

用「有機體」的功能來比喻的話,這就是「頭」「手」之間的神經傳導失靈——「手」學習到的無法幫助「頭」學習改善,或納入更多異質環境的經驗值;「頭」於是持續同一種單一的方式繼續下指令,「手」也就不再在意結果如何,反正聽命行事。於是,當工人不再能欣賞自己的作品以及自己在其中的價值時,敷衍了事的態度就在所難免。

之十四|「步道工程・異化二部曲」:頭腳倒置

當「現代化工程」與「貨幣經濟的計價方式」結合並應用在步道工程時,更進一步造成了「頭腳倒置」的異化,或是說「個體追求理性,導致集體的非理性」。

按照現行制度,政府往往是先在尚未進行規劃設計之前,就決定了要整修的步道,同時也已經先框列了預算;在議會通過之後,正式執行委託發包。在這個階段,列入整修的步道清單往往不是基於實際發生問題,而是「政治力」運作的結果;而現有不成文的預算編列原則,是用於新建步道的「資本門」佔大約七成的比例,用於維護步道的「經常門」只有三成不到,這意味著工程必須不斷擴張新的版圖,才能有部分經費維護過去施作的步道設施。

一條步道工程經費在規劃設計、施作、監造的分配上,有別於之前的「設計圖」至上,而是反過來以實際工程建造費用為基準, 一般來說,工程建造費用在台幣五百萬元以下步道,規劃設計服務費上限為百分之五點九,監造服務費上限為百分之四點六。 表面上看起來,實際建造費用理應較高,但因為計價是以百分比連動,如果要讓各項服務費用增加以提高收入,那麼最理性的選擇就是必須拉高工程經費。既定工程所需的人力是固定的,甚至往往勞工的費用是被壓低的,因此要提高工程經費的關鍵就在「材料」。

在此邏輯下,理性的選擇就是外購有價的材料,優於現地就近找到的無價材料——這就是現代工程步道往往等於「各種材料的組合」的原因。同一條步道彷彿各種材料的展示場,這些外來材料挖掘別處礦山,經過加工製造,為求方便效率,發展出易於搬運、組裝的工整規格,與施工機具搭配成一組套裝技術,而承包廠商必須投入更多機具購置之成本,才有能力承作。

然而,材料本身一方面與現地環境無關,同時又取走其他地方的資源,再經過能源的轉換、碳足跡的提高,耗損了不必要的能量;另一方面,這些材料本身因不具結構力,而需投入更多組裝的工序與材料,例如工匠時代的「魚路安山岩古道」,用60-80公分的現地塊石做中間鋪面,其本身重量即具有穩固效果,但現代工程用花崗岩石板,就必須先底鋪混凝土,將石板黏合固定,結果反而不若塊石有縫隙能適應山體的變動,混凝土與土壤接縫層,也容易被水沖蝕掏空,使工程步道容易損壞。

結果,解決損壞的方法,不是回歸常態維護,以提升步道的使用壽命,反而捨本逐末地在材料的「耐用」上增加強度,因而出現塑木、鎂水泥這些更加耗能、無法分解且單價昂貴的特殊材料。

之十五|「步道工程・異化三部曲」:腳重頭輕

原本「現地取材」可以減少搬運與破壞、又能適合當地環境的工法,更重要的是可以大幅節省公帑,或把經費結構主要用於技術勞工合理的薪酬;卻因為所有環節的收入都取決於材料價格,經費結構因此「腳重頭輕」。為因應材料搬運而使廠商增加機具購置成本,回過頭來又影響了規劃設計,設計圖的重點變成材料組裝的說明書,而非融入自然的設計。對設計者最理性的選擇,就是無須浪費時間實際勘查掌握現地環境訊息,甚至與特定規格的材料緊密結合,就可以生產出放諸各地、規格化的設計圖——這些政經規範與工程制度,最後共同建構出「步道等於設施」的迷思。

由於步道是在自然環境之中,頭手分離、材料主宰的結果,導致大量不屬於當地的外來材料進入,隨著「資本門」的推動遍布且越來越深入山林,我們也隨之損失了越來越多生態棲地、增加了更多搬不走也無法分解回歸自然的廢棄物、失去了原有古道工法的歷史與工藝智慧,而且還浪費了大量不必要的稅金。

在可預見的未來,這些設施的後續維護以及國賠的風險,仍將是財政的負擔。而原本想透過「到自然走走」獲得放鬆休閒的人們,卻發現步道是都市的延伸,自然越來越遙遠;當人們對之習以為常以後,對自然的認識也變成「為人類所使用改造的自然」,結果進一步加深了人與大自然關係的異化。

因此,從這個面向來看,「手作步道」是一個與大自然和解、個人手腦重新合一的機會,也是改變現有制度運作的契機。過去十年來,因為仍有許多懷抱理想、不怕麻煩與壓力的公務員、規劃設計監造專業者、以及技術精湛的工匠們,「手作步道」也才有機會逐漸走出一條路來, 本書也是在向這些理念同行的夥伴致敬。

之十六|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應作如是觀

每當聽完這一串故事,總有些聽眾、志工憂心忡忡地跟我說:「問題這麼嚴重,只是辦志工體驗活動,會不會太慢了?每次讓沒做過的人參加,又要重頭講解,這樣不是很浪費時間嗎?應該要制定一套『手作步道』的設計規範,甚至出一套標準書圖,這樣才能很有效率地促成改變啊!」

的確,我們也收集了不少國外步道的工法指南,正在努力梳理本土適用的範例,但一方面我們發現步道是很情境化、脈絡化的,建立通則往往意味著抽離脈絡(local context),而如果要考量所有的環境因子,這可能是一個龐大的工作;另一方面,也許改變的終極目標不是工法設計本身,而是社會對發展、對技術、對自然、對歷史的集體想像——步道只是集體意識寄託、展現出來的場域,因此讓更多人參與步道現場的實作與對話,發揮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所謂的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的效果,而這才是觸及社會系統深層改變的可能。

本書雖然不可免俗地在每條步道中,挑選一個「代表性工法」加以介紹,但細心的讀者或許會觀察到,工法說明很難用文字描述與理解,而且必須與整篇文章對步道所在的脈絡搭配一起閱讀,甚至對現場有親身經歷的掌握,工法才能產生意義;正如說明書只能交代方法的通則,但無法窮盡各種不同環境、材料的質感顏色等,特定的脈絡會使相同工法在不同步道展現不同的樣貌,也是決定步道品質的關鍵。

之十七|見樹又見林:系統性的源頭思考

《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書中有幾個比較生活化的例子,用以說明抽象定理在實務應用的限制。例如馬修.柯勞佛的數學家父親用「弦論」(String Theory)解釋鞋帶可以單手拉開,因為理論上一條線打了雙環結,還是可以從一端拉開,但實作傾向的馬修關心的是「鞋帶的材料粗糙與否」;精通電工與摩托車修理的馬修博士也提到「歐姆定律」:V=IR(電流乘電阻等於電壓),當運用這個原則來解決摩托車發不動的問題時,摩托車零件生鏽、沾附泥沙等各種實際問題,卻是理性的說明書無法告訴你的。

本書的「步道工法」雖然介紹了一般性的狀況,但請牢記:「解決問題的方法不只一種,步驟也可能隨著經驗的掌握調整」。比如砌石階梯,安山岩、砂岩、變質岩等現地石材的特性,往往會使方法有所變動;而經過現地勘查,很可能發現選擇改線、讓步道變緩坡,就可以少作階梯,有利於人行也降低設置與維護的成本。

決定工法之前,更重要的是找出問題發生的源頭,你必須「見樹又見林」——這不只是指步道所在環境的整體訊息,也包括問題本身的社會脈絡,以及解決方案的系統性思考。例如,許多社區希望藉由興建步道,可以發展觀光、帶來人潮與收益,那麼實際上要問的是:步道工程是否可以滿足這個期待?或者其實培訓社區導覽解說人員帶領遊客進入,定位發展祕境生態旅遊,步道保持得越原始自然反而有利於社區觀光收益。

又如,溪邊步道被河水沖壞,也許應該探問的是:河流的環境有沒有發生什麼變化?河道為什麼改道?水量為何異常導致水位變化?有些案例是因為上游野溪整治成「三面光」,有些案例是因為人口老化的農村水梯田廢耕,導致保水環境消失;因此,或許我們不是去討論要選擇為步道做混凝土護岸、生態工程的蛇龍護岸、或乾砌塊石工法,而是也許要與水利單位討論河流的上下游工程,或是要協助社區水梯田復育、協助友善環境農產品行銷等。

之十八|一百個人完成一公里,比一個人完成一公里更有意義

如果把步道視為一種「社會設計」(Social Design),而非只是工程的一種替代工法,或許更貼近手作步道的初衷。

「手作步道」因為具有「適切科技」(Appropriate Technology)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容易操作維護的特性,適合社會大眾親力親為,重點不在完成步道的公里數與人時效率,而是盡可能讓沒機會在土地上把自己弄髒的人參與進來,藉此彌補認知與實作在教育上的割裂、彌補勞動過程的異化、彌補人與自然關係的失衡、促進更多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進而改變社會思維。

其中,「工作假期」(working holiday)作為一種生態旅遊的型態,把步道維護的歷程開放給志工參與,一方面解決步道需要常態維護、而社區因人口老化難以應付的困境;同時對志工而言,是一種深入社區的另類度假方式,滿足自我成就又具有公益性質,在地消費還可以促進社區小民經濟。

「手作步道」最理想的社會情境,是美國《國家步道系統法》所支持的公私協力夥伴關係——每條國家步道就是一條線型的國家公園,步道本體與週邊的緩衝帶,構成完整的景觀與生態連結廊道,沿途土地產權大部分是國家森林,即使經過私有地也不妨礙公眾通行。 政府與夥伴民間組織簽訂合作備忘錄,共同對步道進行年度規劃,由民間組織依計畫召募志工維修步道,而政府負擔期間志工的實質生活所需;僅有工程難度較高、具有專業性質的工作,另委託給專業團隊負責。

參與其中的志工,沒有固定成員,也無須專業培訓。因計畫需求臨時召募組成的志工來自不同信仰、族群、政黨,通力合作完成一條真實的步道,促成「我們」的整體感——志工將看到步道被路過健行者使用,盡一己之力成就社會真實(social reality),感受自己對社會的貢獻而得到成就感,也從中發現問題、即時修改設計的缺失。

之十九|攜手重建「互助責任、共同利益」的新社群價值

更好的是,如果參與手作的社群貼近在地,步道使用者就是維修者。

馬修.柯勞佛曾描述一段令人心醉神馳的「社會利益」關係:「當製造者(或修理者)的活動,緊密地坐落在社群的使用範圍內時,他的活動就可以被這種直接感覺所活化。於是其工作的社會特性,就不會脫離工作的內部或『工程』標準;其工作透過與他人的關係來改善。甚至還有一種可能,唯有透過一再重複地和使用產品的人,以及和同行的其他工匠交流,才能明白,這些標準是什麼,以及什麼才是完美。透過具有這種社會特性的工作,有關利益的一些共同觀念就很清楚了,並變得很實在」。

台灣本土的古道,原本就有社群居民共同分工維護的責任,北台灣淡蘭古道網絡上,每年土地公生日聚集「吃福」,以及進行公共空間的維修;出入保甲路,由家戶出丁義務公共勞動,使得古道能歷經百年不壞,比現代工程更耐用保固。相較之下,今日問題在於將個人對自己與對社群的責任交給國家代理,因此形成個體戶外活動有事要國家賠償、社區空間長雜草路不好走要爭取工程處理⋯⋯社群的互助責任消失,導致國家為免除賠償責任或一勞永逸,進而更加強化了工程取向。

「手作步道」在台灣發展十年,已逐漸透過結合各地社區大學、民間組織、社區發展協會以及志工經營,凝聚出當代意義的新社群。國家可以參考美國的制度模式,將步道維修的經費從「資本門」為主逐漸轉移到「經常門」,支持社群參與步道等公共空間維護;在制度創新上,可嘗試結合工程與志工參與的合作機制、結合新社群與在地傳統社群的力量,讓步道維護更自然、更即時、更節省經費,而且創造更多人的正向社會互動。

「登高必自卑,行遠必自邇。千里之行,始於足下。」——藉著本書呈現十三條手作步道的精采故事,期待未來也能和您相聚在步道上、在山林裡、在滴汗的眉間,在嘴角微彎的笑容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