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公到莎韻-殖民的吸納與抵抗

文/施錦隆(2014 大南澳生態小旅行參與夥伴)

一小時腳踏車行程,我們來到南澳金岳部落,沿山坡而建的房宿密集紮實,巷口雜貨店二三人聚著聊天,孩子們在街角歡樂的玩著氣球,遠遠的可以望見湛藍色的南澳海灣,耳邊傳來大些孩子們在教堂的悠揚歌聲,這是個比一般部落殷實和熱鬧的部落,我與童稚的部落大壁畫合照,「莎韻之鐘」的比例大小跨張的突出於壁畫中心。

「莎韻的故事是日本政府的政令宣傳…」某個團隊成員對部落導覽人員做出這樣的表達,他說出也是我身為歷史老師的歷史認知,這個已經是媽媽的部落婦女說:「但她是我們的家人…」這句簡短的回應沒有反駁我所認識的歷史論述,卻著實翻攪著我的歷史評價。

香港學運和佔中已經進入第四個星期,其中吸引我目光的其中一個場景,是關聖帝君被置於路障之上,神像、香爐和線香一應俱全,甚至搭起木構的屋簷牆面,四週則貼滿白紙黑字的標語如「關帝絶不保佑助紂為虐之警察」。面臨黑白兩道的暴力威脅,這個警察和黑道也奉為主神的關聖帝君神壇引來網友一片讚聲。也許我們都在高中歷史課本讀到關羽在宋代被帝王加封加號神格化,用以做為對宗教的控制,但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曾經聽聞,有人在關廟中指著關二哥說,關公信仰是主政者的政治干預,或指著媽祖說,這是施琅和康熙聯手抬轎,對台灣鄭氏玄天上帝信仰的打壓?

歷史「事實」與人們如何看待「事實」是不同的路徑。我回想起第二天所看部落老人的「回鄉」紀錄片,多名七八十歲的老人,坐直昇機回到三天山路之遠的深山原鄉部落,這些離家近五十年的老人們各自在與父母祖靈告慰一番後,一字排開,以日語,淚眼唱起了被視為日本殖民手段的「莎韻之歌」。與我一樣的漢人,是否感到異樣?

知識要回土地的脈絡。2012年4月,立委蕭美琴踢爆台電未經地方政府同意,擅自鑽探花蓮宜蘭交界的大南澳秀林地區,做為核廢料最終處置選址地質評估,居民抗議後政府封井道歉,但原能會和國科會合作,規劃在和平溪南北兩側的和平岩體內設置地下坑道實驗室。核廢的幽靈仍徘徊不散。金岳部落上方即將落成的大型民宿,是由漢人以重金向族人購買,可以想見未來將承攬附近最多的旅遊住宿,即將與部落民宿展開競爭。前一天參訪的東澳東岳部落,鐵皮屋零落的散落在道路兩旁,人口流失,廢棄的耕地長出大片的密林,天空中正在施作的「蘇花改」工程,政府宣稱要建一條安全回家的路,代價是劃破部落靜謚天空的高架道路,或是一條部落住民更容易離家和外地資本更容易進入的一條路。

人們在強權之下被迫接受了權威的外在要求,看似臣服,但必又會以予內在的轉化,封建帝王賦與「忠義」意象的關羽,被人民吸納,在學運用來對抗現今獨裁政權下警察的胡椒噴霧、催淚彈和黑道的暴力強拆。香港路阻的關聖帝君輕易的取得了認同,反之莎韻故事的現代處境就顯得更為艱辛。

莎韻在今日還能擁有廣大的名聲,已經不是日本,而是漢人反日本殖民的意識所宣揚起來,「莎韻之鐘」在漢人歷史的知識中被定位為殖民政權對原住民的攏絡和愚弄,抱著歷史「事實」如我一般的漢人知識分子,會忍不住想當面拆開這個日本歷史樣板,但卻從來不會去拆關聖帝君的台,這是漢人無法意識到自身以拆解殖民為名的另一種殖民意識。若說莎韻在過去是日本殖民的樣板,那麼今天教科書的「客觀」拆解,對照於現實原住民的處境,就是偽裝成「反殖民」的漢人殖民樣板2.0。

而金岳部落正是利用了這一漢人反日本殖民的歷史知識,取得今天存活於漢人殖民政權下的獨特名聲。原鄉的「莎韻之鐘」早已不知所蹤,老照片中平台上空空如也,復刻在部落廣場上的「莎韻之鐘」召喚著過往之名。對於金岳部落來說,其懷想的未必全然是日本殖民政權,日本時代的莎韻,被吸納為原鄉的懷想象徵,同時也是現今漢人強勢的環境下,突顯其獨特性的部落自我認同。「但她是我們的家人…」這句話是如何的不與漢人歷史解釋衝突,但又有力的抗拒著漢人的拆解,維持著認同莎韻的部落情感連結,有如針一般,頑強的存在,莎韻漸漸的,也許還未到成為信仰,但卻已經是英雄,和部落自我的代表。他們總是說,這裡是「莎韻的故鄉」。